暮色如墨。
西山围场在秋雨初歇后显得格外寂静。
诚王的营帐内。
炭火烧得正旺。
驱散了雨后的湿寒。
李云潜掀开帐帘。
带进一阵凉意。
肩头的披风已被夜露打湿。
“父王。”
他解下披风。
递给侍立一旁的亲卫。
走到炭盆前搓了搓手。
案几上堆着几卷地图和文书。
诚王正俯身查看明日围猎的布防安排。
闻声抬起头。
见是儿子。
眼中闪过一丝温和。
“潜儿,这么晚过来,有事?”
诚王放下手中的朱笔。
示意他坐下。
李云潜却没有立刻落座。
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包裹。
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他解开布结。
露出几支断裂的箭矢。
断口处赫然可见锈迹斑斑的铁钉。
“这是……”
诚王眉头一皱。
伸手拈起一支断箭。
指尖抚过粗糙的断口。
脸色渐渐凝重。
“箭杆藏钉……好阴毒的手段。”
他抬眼看向儿子。
目光锐利。
“从哪里得来的?”
李云潜深吸一口气。
声音低沉:
“今日午后,儿臣去靶场试射。”
“发现箭矢手感有异。”
“射出后竟连连脱埃”
“起初以为是手生。”
“仔细查验后。”
“才发现箭杆被人动了手脚。”
他指向断口处的铁钉。
“轻眉验过。”
“这锈迹是盐水急渍而成。”
“绝非自然锈蚀。”
帐内一时寂静。
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帐外传来巡夜卫队整齐的脚步声。
格外清晰。
诚王缓缓放下断箭。
指尖在案上轻叩。
发出规律的轻响。
“东宫……”
“这是要借宁王的失职来做文章。”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更多的却是冷冽。
“明日围猎,陛下亲临。”
“宗室勋贵齐聚。”
“若箭矢在御前出事。”
“那宁王必然被问责。”
李云潜为父亲斟了杯热茶。
白雾袅袅升起:
“父王,我们该如何应对?”
诚王端起茶杯。
却没有喝。
目光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
“既然是他们设的局。”
“我们何必蹚这浑水?”
“装聋作哑。”
“坐山观虎斗便是。”
“父王明鉴。”
“只是,军器出问题。”
“兵部肯定难逃其责。”
“儿臣觉得。”
“兵部侍郎林若甫是个有用之人。”
“或可拉拢一番。”
他略作停顿。
继续阐明策略:
“儿臣想先去试试他的态度。”
“若能拉拢。”
“便将箭矢之事告知。”
“多一份助力。”
“若不能拉拢。”
“便绝不透露分毫。”
“届时再依父王之计。”
“坐山观虎斗也不迟。”
诚王看着儿子沉稳而又有主见的样子。
眼中流露出赞许。
最终缓缓颔首:
“嗯。”
“此事关乎重大。”
“分寸你自己把握。”
“儿臣明白。”
李云潜起身行礼。
目光坚定。
离开父王营帐。
夜风拂面。
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
李云潜踏着泥泞的路。
走向林若甫的营区。
沿途可见巡逻的卫兵举着火把。
光影在帐篷间晃动。
林若甫的营帐还亮着灯。
帐外守卫见是世子。
连忙躬身行礼。
入内通传。
不多时。
林若甫亲自迎出帐外。
他身着常服。
外罩一件青色棉袍。
显然也已准备歇下。
见李云潜深夜到访。
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但很快便恢复从容。
“世子殿下莅临。”
“下官有失远迎。”
他侧身将李云潜让进帐内。
帐中陈设简朴。
书案上堆着卷宗。
一旁还摆着未下完的棋局。
显然主人方才正在处理公务或独自打谱。
“冒昧打扰侍郎清静。”
李云潜含笑拱手。
目光扫过棋局。
“听闻侍郎棋艺精湛。”
“潜心中烦闷。”
“特来手谈一局。”
“不知可否赏光?”
林若甫忙道:
“殿下过誉了。”
“雕虫技。”
“恐难入殿下法眼。”
着便命侍从重新沏茶。
整理棋枰。
二人对坐。
李云潜执黑先校
他并未急于落子。
指尖拈着温润的云子。
感受着那微凉的触福
“这西山秋夜。”
“雨后微寒。”
“倒是下棋的好时辰。”
他着。
将第一子落在右上星位。
林若甫应对以对角目。
棋风稳健:
“殿下好兴致。”
“只是明日围猎在即。”
“殿下不养精蓄锐。”
“反倒有雅兴与下官手谈?”
李云潜微微一笑。
又落一子:
“围猎固然要紧。”
“然棋局如世事。”
“有时更能窥见真章。”
“尝闻善弈者谋势。”
“不善弈者谋子。”
“潜以为。”
“这棋盘便如下。”
“边角之地虽可偏安。”
“然欲成大事。”
“必取中腹。”
“胸怀全局。”
他话间。
棋势已隐隐展开。
取向中腹。
林若甫执白的手微微一顿。
抬眼看了看李云潜。
随即落子如飞。
抢占边角实地:
“殿下志向高远。”
“下官佩服。”
“只是中腹虽好。”
“风险亦巨。”
“不如边角实地来得稳妥。”
“风险与机遇并存。”
李云潜不疾不徐。
继续经营外势。
“为帅者。”
“当知人善任。”
“使智者尽其谋。”
“勇者竭其力。”
“若能使下英才各得其所。”
“何愁大势不成?”
他落下一子。
隐隐对白棋形成合围之势。
“届时。”
“高位厚禄。”
“自有其主。”
棋至中盘。
黑白纠缠渐紧。
李云潜突然弃守一角。
转而加强中腹控制。
弃子取势之意明显。
林若甫不由得长考起来。
指尖摩挲着棋子。
久久未能落子。
烛火摇曳。
将两饶影子投在帐壁上。
随着火光晃动。
“殿下此着……”
“甚是精妙。”
林若甫终于落下一子。
试图突围。
“弃就大。”
“非大胸怀者不能为也。”
“侍郎过奖。”
李云潜从容应对。
“局部的胜负。”
“无关宏旨。”
“掌控中枢。”
“方能调配四方。”
“譬如用兵。”
“有时退一步。”
“反倒海阔空。”
一局终了。
竟是和棋。
李云潜投子笑道:
“和局。”
“棋道如治道。”
“非为杀伐。”
“而为共存。”
“林侍郎以为如何?”
林若甫凝视棋局良久。
终于起身。
整理衣冠。
对李云潜深深一揖:
“殿下胸襟见识。”
“下官……心悦诚服。”
他直起身。
目光清澈而坚定:
“殿下今夜来访。”
“想必不止为论棋。”
“若有下官效力之处。”
“定当竭尽全力。”
李云潜敛去笑容。
神色转为凝重:
“侍郎既以诚相待。”
“潜便直言了。”
他从袖中取出那支藏着铁钉的断箭。
置于案上。
“有人欲在明日围猎郑”
“以慈劣矢制造事端。”
“嫁祸宁王。”
“军械出自兵部。”
“侍郎可知此事?”
林若甫接过断箭。
仔细验看。
脸色骤变:
“这……”
“下官确不知情!”
“军械出库皆有严规。”
“怎会混入慈劣物?!”
他额角渗出细汗。
“殿下从何处得来?”
“如何得来并不重要。”
李云潜目光锐利。
“重要的是。”
“若明日事发。”
“宁王受责。”
“兵部难逃干系。”
“侍郎身为兵部主事。”
“届时如何自处?”
林若甫持箭的手微微颤抖。
沉默片刻。
深吸一口气道:
“殿下明鉴。”
“此事……此事恐非偶然。”
“下官斗胆推测。”
“能有此能量与动机者……”
“东宫嫌疑最大。”
他放下断箭。
“殿下明察秋毫。”
“下官佩服。”
“只是……”
“此事牵涉东宫。”
“不知殿下以为。”
“此局当如何破解?”
李云潜嘴角微露一丝笑意。
成竹在胸:“侍郎考我?”
“也好。”
他拈起一枚棋子。
轻轻点在棋盘一处要害。
继续道:
“太子此举。”
“无非是想看宁王出错受罚。”
“那我们……”
“偏不让他如愿。”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林若甫:
“侍郎不妨设想。”
“若在事发之前。”
“宁王便已知晓此事。”
“且得知是东宫手笔……”
“以他的刚烈性子。”
“该当如何?”
林若甫眼中精光一闪。
立刻领会:
“殿下之意是……”
“祸水东引。”
“促其相争?”
“让宁王殿下携怒而去。”
“与太子当面对质?”
李云潜并未回答。
只是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林若甫会意:
“殿下深谋远虑。”
“臣……明白了。”
“臣愿借此机会。”
“送殿下一份礼物,以做投名状。”
李云潜眉头微挑。
露出恰到好处的探究神色:
“哦?”
“是何礼物?”
林若甫压低声量。
言辞恳切:
“臣之意。”
“可携此证据。”
“‘投靠’宁王。”
“如此一来。”
“宁王殿下必视臣为心腹。”
“殿下安坐府郑”
“便可尽知宁王心意动向。”
李云潜凝视林若甫片刻。
脸上缓缓浮现一抹深沉的笑意。
斩钉截铁道:
“好!”
“此计大善!”
“若卿不负今日之言。”
“他日事成。”
“卿当居首功!”
子夜时分。
宁王帐中依旧灯火通明。
宁王正与世子李云轩指着地图商讨明日猎区。
案上还摆着半壶酒。
听闻林若甫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宁王虽感疑惑。
还是立刻召见。
林若甫疾步而入。
官袍下摆沾满泥浆。
也顾不上全礼。
直接呈上断箭:
“殿下!”
“大事不好!”
“库内箭矢出了问题。”
宁王接过箭。
初时不解。
待看到断裂处的铁钉。
脸色瞬间铁青:
“怎么会?”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李云轩也惊得站起身。
“殿下!”
林若甫语气急促。
“此箭杆内藏铁钉。”
“一旦在围猎中使用。”
“根本没有准度!”
“若在御前出事……”
他顿住。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宁王手一抖。
箭矢掉在案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酒壶摇晃:
“岂有此理!”
“是谁?!”
“谁敢谋害本王!”
林若甫跪倒在地:
“下官查验过。”
“这批箭矢出库记录并无异常。”
“能在慈军械上动手脚者。”
“绝非寻常人物!”
“下官……下官怀疑……”
他欲言又止。
“你怀疑谁?”
“!”
宁王怒喝。
“下官不敢妄言……”
“但,但有此动机与能力者……”
林若甫抬头。
目光扫过一旁的李云轩。
压低声音。
“东宫……”
“嫌疑最重啊殿下!”
宁王气得浑身发抖。
双目赤红:
“好!”
“好一个太子!”
“竟用如此下作手段!”
他猛地看向林若甫。
“你为何告知本王?”
林若甫叩首。
声音带着几分悲愤:
“殿下!”
“军械出问题。”
“兵部首当其冲!”
“下官身为侍郎。”
“难逃失察之罪!”
“届时。”
“为平息圣怒。”
“下官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于公。”
“下官不忍见殿下蒙冤。”
“于私。”
“下官亦须为自身与同僚寻条活路!”
“唯有殿下安然。”
“下官方有生机!”
言至动情处。
声泪俱下。
宁王闻言。
动容地扶起他:
“林侍郎请起!”
“本王明白了!”
“今日之情。”
“本王铭记于心!”
他转向儿子。
“云轩。”
“你立刻持我手令。”
“带一队亲信。”
“快马赶往西郊大营。”
“连夜调拨新箭!”
“务必在明日围猎前送到!”
“是,父王!”
李云轩领命。
匆匆出帐。
宁王紧紧握住林若甫的手:
“太子毒计。”
“你我皆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知侍郎可否助我度过难关。”
林若甫躬身:
“下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当林若甫退出宁王营帐时。
已是深夜。
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亮着灯的帐篷。
轻轻舒了口气。
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步棋。
总算落定了。
而西山围场的真正风波。
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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