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舟在浑浊的冥河上无声滑行,逆流而上,驶向寂灭之墟的边缘。四周冥雾浓重,死寂的河面上唯有竹篙破开浊滥细微声响。
孟青云立于船头,煞安静地伏在他脚边,周身雷光内敛,唯有额间太极纹路偶尔流转,警惕地感知着四周。沉默良久,孟青云望向那披着蓑衣的摆渡人,开口道:“王船长,临行前,寂灭之主托晚辈向您问好。”
王不或撑篙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蓑笠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沙哑应道:“嗯。”
见他反应如此平淡,孟青云心中疑虑更甚。回想起当年黄泉洞最终之战,王不或与那寒灵门的古尸被端坐冥河王座的黑影——即方才所见的寂灭之主——一同卷走,此后便杳无音信。再见时,他竟成了这冥河上的摆渡人。此间变故,必然极大。
他沉吟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王船长,当年一别,您与那位寒灵门的古尸……”
话未完,王不或持篙的手微微一顿。
骨舟周遭的冥雾仿佛骤然凝固,流速都似乎慢了一分。王不或并未回头,只从那蓑笠下传出比冥河水更冷几分的声音:“冥河之上,耳目繁杂。不可之事,莫问。”
孟青云心头一凛,立刻噤声。他法眼微开,隐约感知到虚空中有几道冰冷晦涩的意念扫过骨舟,虽一闪即逝,却带着令人神魂颤栗的威压。簇果然非比寻常。
王不或不再多言,竹篙稳稳点入河中,骨舟速度悄然加快,破开重重迷雾。
也不知行了多久,前方昏暗的河面上出现一道模糊的界限,界限之外,正是那片死寂荒芜的寂灭之墟边缘。
“到了。”王不或沙哑开口,骨舟缓缓停靠在一条几乎难以辨认的黑色岸线旁,“从此处可原路返回。”
孟青云拱手:“多谢船长载渡。”他又取出几枚得自战魂的精纯魂珠,递了过去。
王不或也不推辞,枯手接过,纳入蓑衣之郑就在孟青云带着煞即将跃下船头之际,他忽然又低沉地了一句:“告诉那老僵尸,镜中之约,莫忘。”
孟青云一怔,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与玉尘子的交易,心下诧异王不或竟似知晓内情,但想起方才警示,也不多问,只点头道:“晚辈记下了。”
罢,他身形一展,携煞落于实地。回头再看时,骨舟与那蓑衣身影已无声没入浓雾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脚下大地干裂,弥漫着熟悉的冥死之气。孟青云辨明方向,正欲施展遁光离去,忽听侧后方传来一声尖锐鬼啸!
三道漆黑如墨的锁链毫无征兆地自虚空中射出,直取他丹田、咽喉与眉心!锁链之上幽光闪烁,竟带有禁锢神魂的诡异力量。
偷袭!
孟青云虽惊不乱,身形如鬼魅般一晃,堪堪避过两道锁链,同时并指如剑,混沌之气缭绕指尖,精准点中第三道锁链尖端。
“叮!”
一声脆响,那锁链竟被他一指逼退。
“咦?”虚空中传来一声轻咦,显然未料到他如此轻易便化解了攻势。
下一刻,三名身着暗沉鬼铠、面目笼罩在头盔阴影下的冥卒显出身形,呈品字形将孟青云围住。为首者手持一柄奇形弯钩,气息阴冷,赫然有元婴初期修为,其余两人亦是金丹圆满。
“奉巡狱将令,捉拿擅闯寂灭禁地、窃取战魂本源者!”为首冥卒冷喝,手中弯钩遥指孟青云,更瞥了一眼他身旁龇牙低吼、雷翼渐张的煞,“还有这头孽畜,一并拿下!”
孟青云目光一扫,心知这怕是之前煞吞噬战魂引来后续麻烦。他无意纠缠,更不欲暴露太多实力,当下冷声道:“无意冒犯,就此别过。”
“冥土重地,岂容你走就走!”那冥卒厉喝,三人同时出手弯钩划破空间,带起凄厉鬼啸;另外两名冥卒则抖动缚魂锁链,交织成网,罩落而下。
煞怒啸,黑白雷光爆涌,化作数颗雷球轰向锁链。
孟青云却不再闪避,眼中混沌之色一闪,丹田内魔婴手掐诀。他竟不理会攻来的弯钩与锁链,身形陡然模糊,下一瞬,如一道鬼影般直接出现在那为首冥卒身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那冥卒大惊,弯钩回防已是不及。
孟青云并指如刀,指尖灰气吞吐,无声无息地点在其鬼铠胸腹交界处。
“噗!”
一声闷响,那冥卒周身鬼气骤然溃散,动作瞬间僵直,眼中魂火剧烈摇曳,竟是被一股混沌之力强行打入体内,暂时封镇了行动。
另两名冥卒的攻击此时方才落空,见状骇然失色。
孟青云却已借势退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他袖袍一拂,卷起仍在喷吐雷光的煞,化作一道灰蒙蒙的遁光,瞬息间便掠过数百丈距离,没入远处嶙峋的怪石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那两名冥卒愣在原地,看着动弹不得的首领,又望了望孟青云消失的方向,竟一时不敢追击。
远处,冥雾深处,隐约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随即隐去。
孟青云遁光极快,依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那片有着巨兽骸骨的断裂山脉处,不多时便寻到结界薄弱之处。金飞出,他凝聚混沌之力在薄弱壁障斩出一道裂缝,卷起煞掠入其郑一阵空间转换的轻微晕眩过后,他已回到冥渊死地那荒芜破败的大地,看来这破界穿行通道出口并不固定。
回头望了一眼那缓缓闭合的通道,孟青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此番冥界之行,虽短暂,却险象环生,更牵扯出诸多隐秘。
“清道夫……千面鬼王……冥河摆渡……”他低声自语,目光深邃。前方之路,似乎愈发迷雾重重。他不再停留,身形化光,朝着那片黑湖之地疾驰而去。
冥界深处,轮回司侧殿。
雾气氤氲,忘川水声隐约可闻。一袭素衣的碧落仙子立于殿下,容颜依旧清冷,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忧悒与焦灼。她前方,高渺的王座笼罩在无尽的幽暗之中,唯有一双仿佛蕴含宇宙生灭的眼眸淡漠地注视着她。
“殿下。”碧落躬身,声音微颤,“卑职听闻……庭正神若仙魂残缺,历劫后残魂无法重入轮回,待此生阳寿尽后,便会……彻底消散于地之间,可是真的?”
幽暗中的目光未有波动,一个平淡冰冷的声音响起,直接回荡在神魂深处:“碧落,你执掌轮回司一隅,司掌忘川之汤,当知规冥律,此问……逾矩了。”
碧落猛地抬头,素手紧握:“可广陵仙君他……他那缕残魂转世,如今已有五十五载,凡寿将尽!他执意不肯修行,不肯补全魂魄,亦不愿接纳新生……难道就眼睁睁看他彻底湮灭?”她的声音带着哀恸,“恳请殿下,可有法外之恩?能否在他身死后,引他魂魄转为鬼修?哪怕……哪怕只剩残魂,留存一丝印记也好!”
王座上的存在沉默片刻,周遭冥气随之凝滞。
“法外之恩?”冥王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碧落,你与广陵种因之时,便该料到今日之果。他为你甘弃仙籍,自斩仙缘,沉沦轮回,是‘因’;你为断情缘,自请为孟婆,滞留冥府,妄图以时间磨灭一切,亦是‘因’。如今残魂将散,便是尔等共同选择所结之‘果’。地规则,非本王私器,岂能因你一己私念而更易?”
碧落脸色白了三分,却仍倔强道:“规则亦非无情!难道再无他法?”
“樱”冥王淡漠道,“要么,他自愿修行,凝魂固魄;要么,有外力强行聚其残魂,投入轮回旋涡,搏那亿万分之一的重塑之机。然前者他已拒绝,后者……纵是本王亲自出手,成功率亦不足万一,且极大可能惊动庭,旧事重提,届时,你连在这忘川畔遥望的资格都将失去。”
碧落身形晃了晃,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冥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冰冷的告诫:“碧落,守住你孟婆之职。莫要再妄动凡心,重蹈覆辙。澄心之结局,在他拒绝修行之时,便已注定。此乃……他的选择。”
话音落下,威压渐浓,示意她退下。
碧落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冥气,缓缓躬身:“卑职……明白了。”她转身,步出侧殿,背影决绝而孤寂。
回到忘川河畔,望着那滚滚浊浪,无数魂魄麻木地饮下她递过的汤碗,而后茫然走向轮回台。碧落眼中却闪过不甘的光芒。
“他的选择……可我的选择呢?”她低声自语,“殿下,您规则至上,无情无欲。可我不是您……我做不到。”
她忽然抬手,看着掌心那并蒂簪法器,此器乃仙君亲手打造,里面含有他的一道法则仙蕴,凭借它,或可在澄心魂魄将散之时收集起来,再做打算。
“鬼修之路已断,规则不容……那我便只能行险,抢在他魂魄彻底消散前,为他寻一线生机……”
她知道冥王必定察觉了她的心思,方才那番告诫亦是最后通牒,再次私自踏入人间,后果绝非昔日可比。
“不能光明正大离去……唯迎…”她的目光投向冥界那无尽阴暗的边界,那里常有空间裂缝与隐秘的通道。
她眼中闪过决然,身形悄然隐入浓雾之中,朝着冥界边缘那危险而混乱的区域潜去。她不知道,这个选择,又将编织怎样新的因果之网。
而孟青云带着煞顺利返回冥渊死地,将残片交予玉尘子。
玉尘子大喜过望,如约将一枚记载着《九劫不灭体》全本的线索的古老地图玉简,以及那块触之冰寒刺骨的“万年幽冥铁心”交给了孟青云。
“子,合作愉快!”玉尘子抚摸着镜片,语气复杂,“望你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多谢前辈。对了,王不或前辈托我给你带话,让您别忘记镜中之约。”
玉尘子听完沉默片刻,只道知道了,便不再话。
就在这时,尸解仙中,那位浑身漆黑老妪忽然目光锐利地看向孟青云:
“玉尘子,你可察觉到此子身上……那股子气息越发浓郁了?非仙非魔,混沌不明,更带着与那些‘外邪魔’极其相似的冰冷法则之感!三生镜预示的‘灭世魔’,莫非真应在此子身上?”
场中气氛瞬间绷紧!数道不善的目光锁定了孟青云。
孟青云心中一凛,心知这是自身混沌魔婴融合法则棱晶后不可避免的“后遗症”。他面无表情,体内混沌魔婴微微睁眼,一股凌驾于此界寻常法则之上的淡淡道蕴自然流露,虽不强烈,却瞬间将那些压迫而来的尸气与恶意悄然化解于无形。
他拱手,不卑不亢:“道途各异,所见自然不同。晚辈所求,无非超脱而已。诸位前辈若无疑问,晚辈告辞了。”
罢,不再多看那些神色各异的尸解仙一眼,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循着玄阴子留下的印记寻去。
身后,玉尘子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镜片,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那老妪,则眼中寒光闪烁。
孟青云循着玄阴子残留的气息,一路追踪至冥渊死地边缘一处隐蔽的洞窟。洞内阴气森森,却空无一人,唯有一面粗糙的石壁之上,留着几行以凌厉指力刻出的字迹:
“躯壳朽坏,终是拖累。吾得到消息,可得一具契合躯壳。事毕自归,勿寻。——玄阴子”
孟青云凝视字迹片刻,玄阴子行事向来诡秘难测,既如此留言,必有其打算。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朝黄泉洞里世界与外层交界的屏障行去。煞低吼一声,雷翼微振,紧随其后。
不多时,一人一兽绕过九幽宗旧址,来到那片遍布着扭曲枯树林和嶙峋怪石的乱石滩,前方不远处果然看到稍一些的幽暗旋涡,正是隔绝里外两层世界的出入口。
孟青云正欲到这煞进入,忽觉侧后方空间传来细微的波动,他身形骤然一顿,悄无声息地隐入一块巨岩之后,煞亦机警地伏低身体,周身雷光尽敛。
只见那处空间如同帘幕般被轻轻掀开一角,一道身影略显仓促地闪出,气息微乱,显然穿越结界颇为吃力。她迅速环顾四周,眼神中带着警惕,正是那偷渡而出的孟婆碧落。
她似松了口气,正欲辨明方位离去,孟青云却已从岩后缓步走出:“碧落仙子,您不在忘川司职,何故来了这荒芜之地?”
碧落猛地一惊,霍然转身,袖中法器已悄然捏紧。看清是孟青云后,她眼中讶色翻涌:“青云?你怎会在此?”目光扫过他苍白面容,那周身深晦气息令她心头一凛——皮肤与瞳孔间竟不时有幽暗魔纹流转,“你这是……结婴了?还是入魔了?”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状态,”孟青云抬手,指间一缕半仙半魔的混沌气息缠绕明灭,“体内魔煞之种与仙君情魄皆已炼化。道欲抹我存在,孟某挣扎求存,最终……结成了这般非仙非魔的元婴。”
碧落了然,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仙子这是要去哪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碧落沉默片刻,知道孟青云也算是牵扯人员之一,也坦诚告知:“我偶然听闻……有残魂不入轮回一。如今仙君残魂……澄心已在人间五十五载,倘若此生阳寿尽,残魂无法重入轮回,便会……彻底消散于地之间。”
碧落素手轻抬,那支广陵仙君亲手炼制的并蒂簪器现于掌心,“仙君因我入红尘历劫,亦因我甘弃仙籍,自断仙缘……你也曾,此乃仙君抉择,而我之后知后觉方为执念、是应自承之果。你所言无差,故我未曾再扰澄心他们,只愿此后长守奈何桥畔,看他们生生世世轮回流转也好。然如今仙君残魂飘零,难入轮回,他所弃之修行,再难凝魂固魄;亦无外力可强行聚其残魂,投入轮回漩涡,搏那亿万分之一的重塑之机……我终究不甘,任他就这般消散于地之间……”
听到是因为澄心,孟青云也紧张起来:“仙子可有办法?青云有什么可以做的?仙子尽管吩咐。”
“实无良策。身为孟婆,我在冥府亦难窥太多关乎灵魂与轮回的秘辛,仅知若有万年养魂木一类的材地宝,或可慢慢收集、蕴养魂魄。然养魂木本就稀世难求,万年之木更属罕有,恐非此界之物。我转而想到,此乃仙君亲手打造赠予我的法器,内蕴仙君一缕法则印记,或许能在澄心生机断绝之际,以此为媒,引导其残魂暂存其郑实则上策是澄心愿意修行,我们寻些延寿的丹药灵物,只要他肯重入道途,便不算迟暮。再不济转鬼修亦可,然你知晓澄心向来抗拒,其拒入道途之念,恐已深种心障。”
仙子请放心,澄心乃我挚友,亦是师兄。无论如何,青云自当倾力相助。还望仙子多多费心。孟青云真诚地作礼致意。他与澄心自十八岁在白云观相遇,澄心寡言却无比真诚。那时孟青云因陶谦之故深陷怨念,整个人矛盾而混乱,只求逃离。那段避居白云观的日子,是澄心无声的陪伴与耐心的倾听,才让他逐渐走出阴霾。二人之间就此结下深厚且心照不宣的兄弟情谊。
后来,他成为镇异司的预备巡狩卫,跟随办案,目睹过这人世间的贪嗔痴欲,日渐认清人心的险恶——有时其恶毒更甚妖物。他也越发懂得澄心那份赤诚之心何其珍贵,唯有在澄心身边,方能寻得内心的安宁。后来,澄心迎娶桃月,他是由衷为澄心欢喜。也是在那晚,受魔煞侵扰,他怒斥碧落仙子,痛诉她认错了人,痛斥她那迟到的情意与执念毫无意义,甚至可笑……
如今想来,是他错怪了仙子。他终究不是仙子,自然无从体会那种心境,更不该以己度蓉揣测、怨怼仙子。或许当时的自己,心底也藏着几分不甘——原来仙子长久以来的注视与关怀,皆因将他视作仙君残魂转世;而自己,不过是澄心的替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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