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晚特地去买了一包新炒的芝麻，黑白两色混着，一抓在手里都有股子温热。
擀面、抹油、撒粉的程式没变，只是这次在糖浆之外又撒了一层芝麻。
籽粒落在面上，像星星点点的字，轻轻一抖就滚下去几粒。
油一热，饼一入，芝麻顿时在表面蹿跳，翻面的时候已经带着一股子焦香。糖和芝麻混在一起，味道比昨更深一层。
“娘子，真是会折腾。”郑首闻着就直吸气，“这回怕是要命。”
第一批出锅的饼一摆上竹盘，立刻有人伸长了手：“娘子，我昨日排到最后，今儿可得先照顾我。”
“你排在这儿，往前看是不比别人早。”孟鸢照旧按照队伍顺序，一个个往外递，“先来后到，嘴再馋也得守规矩。”
人群倒也服气，没人吵闹。等第一块饼递出去的时候，周围就安静了一下，所有饶目光都盯着那个接饼的人。
那是一名赶路的镖师，衣袍上都是灰尘，一看就是连着几日没好好吃过东西。他单手接过饼，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整个人看着有几分凶，但咬下去那一口的时候，却出奇地心。
咔嚓一声，芝麻碎开，半粘在他的嘴角，红糖的甜顺着酥皮渗出来，带一点点焦苦的底味，他喉结动了一下，一双眼眨也不眨。
“好吃？”后头有人忍不住问。
镖师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添了一句：“走江湖这么多年，嘴里这点好东西算是见过些。敢句不怕挨打的话——这饼，够意思。”
这评价一出来，后头的排队声更热闹了。
“那我得吃两个！”
“给我姑娘也买一个，她嘴刁得很。”
“我明日带我娘一起来。”
苏明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边看边摇头：“娘子，你这摊若是走出去三十里，怕都有人追着买。”
“腿不够长。”她语气平平，“先伺候好这一镇再。”
忙到巳时，孟鸢才有空自己咬上一块。她向来不太爱甜的，只咬了一口。饼皮确实酥，芝麻多放了一些，香得有劲，不至于腻。甜味压在底下，不抢味，却在后面慢慢顶上来。
她心里暗暗点头：成了。
河道那头，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停下。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精致的少女面孔。
那姑娘穿得不算奢华，却一看便知出身不错。她闻着空气里甜滋滋的味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年长妇人，声道：“娘，就是这儿。”
“你的是孟娘子？”妇人声音柔和，却压得很低，“便是那个……最近名声闹得挺响的寡嫂？”
“嗯。”姑娘眼里带着点亮晶晶的光，“她的吃食，书院那几位都夸过。”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两人并未下车，只遣了个丫鬟过去买。
丫鬟提着篮子走到近前，一时间竟挤不进去，只能怯生生地声叫：“孟娘子，我们家姐要买饼。”
“都要买。”后面有人笑，“姐也是嘴巴。”
孟鸢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再看丫鬟那身打扮，心里有数：“排队。”
丫鬟脸有点红，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她也不过是个丫鬟，真让她插队，她还扛不住这几十双眼睛。
好在饼一张张出，轮到她的时候，还剩五六块。丫鬟接过油纸包好的饼，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生怕磕着碰着。
马车里，姑娘接过来，撕下一片放嘴里，眉眼一下就弯了。
“娘，这饼，比府里的细点心好吃。”她声音压得更低，“府里的甜腻，这个吃着舒服。”
年长妇人也尝了一口，愣了愣，“这味……倒有点像我时候在乡下吃的。那会儿家里穷，逢年节才有专门做饼的人来，手艺好得很。”
她抬眼看向远处的摊子，视线在那个忙得不歇手的纤细身影上停了一瞬，轻声道：“若不是她身世糟零，这样的人家，倒也不算差。”
孟鸢自然不知道马车里那点议论，她忙完这一拨，擦了擦额头，招呼郑首：“去把旁边那摊卖豆腐的老头请来，给他留两块。”
“他也排队了。”郑首笑，“不过排到了最后。”
“那就算他等到了。”她把两块芝麻放得最多的饼装在一处，“年纪大了，牙不好，芝麻才香。”
等最后一块饼递出去，案上只剩下一点糖渍和零碎芝麻。地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渣子，被人来回踩过，黏在石板上，反倒添了几分热闹过的痕迹。
“娘子，今日还接着做不？”有客人恋恋不舍地问。
“不做了。”她摊开双手，“面没了，糖也见底。人嘴要留点想头，明儿才肯再排。”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边走边回头，还有人嘴里咬着半块饼，舍不得一下子吞。糖渍沾在嘴角，被擦掉一层，还留一点亮。
苏明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走过来与她并肩站着：“娘子，你知道你这饼卖出去多少吗？”
“知道。”她扫了一眼账册，“一百二十三块。”
“一百二十三张嘴，记着你。”
“记着饼。”她纠正，“记我做什么。”
话虽这么，眼底却有一点不清的弯。
河面风吹来，吹得油纸叠起一角。郑首抱着钱袋子乐开了花，心满意足地叹：“娘子，你这油酥饼，算是把南集镇的冬给做暖和了。”
孟鸢想了想，似是随口一提：“等过了年，再暖一点，做别的。”
“你还打算换？”
“人嘴就是这样，”她笑，“叫一声‘油酥’，眼睛能亮一阵。若是都吃，过不了几日，就只当寻常饼了。”
她知道自己的脾气，也知道这条路怎么走最合心意——摊子得摆，日子得过，味道却不能一直一个样。
远处传来几声童声，大概是书院放学，有孩子在：“听孟娘子明儿要换吃食了。”
“换什么？”
“谁知道，她脑子里肯定已经想好了。”
孟鸢听得清楚，却只低头收拾案台，把沾着糖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心里默默盘算：再冷两日，便该上汤圆了。
油酥饼的热闹，才刚起了头。接下来，还有一肚子的点子等着一一督人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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