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剩下的路,程立秋走得浑浑噩噩。王栓柱和程大海等人兴高采烈的议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山雀那隆起的腹和最后那深深的一眼所占据。
孩子……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正相反,家庭和责任在他心中重逾千斤。可如今,他却在自己珍视的家庭之外,留下了一个无法见光、甚至无法承认的血脉。这对魏红,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对山雀,乃至对他自己,都是一种何其残忍的背叛与不公!
愧疚、惶恐、茫然、还有一丝不清道不明的、对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的奇异牵挂,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只能死死地压抑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当猎队抬着显眼的独眼头狼尸体回到黑瞎子沟时,自然又引起了一番轰动。屯民们围上来,看着那狰狞的狼尸,听着王栓柱等人添油加醋地讲述战斗的惊险(他们默契地略过了偶遇山雀的那一段插曲),对程立秋和猎队的敬佩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立秋,真是好样的!”
“又给咱们黑瞎子沟长脸了!”
“这下靠山屯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面对乡亲们的赞誉,程立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付了几句,便以疲惫为由,将后续处理狼尸、分配狼肉等事宜交给了王栓柱和程大海,自己则脚步匆匆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急需一个安静的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他生活的巨大冲击。
院子里,魏红正坐在板凳上,就着傍晚最后的光,给瑞林缝制一件春穿的褂子。听到院门响动,她抬起头,看到丈夫归来,脸上立刻绽放出温柔的笑容。但当她看清程立秋那异常疲惫、甚至带着一丝灰败的脸色时,笑容瞬间凝固,变成粒忧。
“立秋,你回来了?没事吧?我听你们把狼打死了,没受伤吧?”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迎了上来,伸手就想检查程立秋的身上。
程立秋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魏红愣了一下。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程立秋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连忙补救,主动握住魏红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狼打死了,大家都好好的,没受伤。”
魏红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眉头微蹙:“真没事?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比上次进山打火狐回来还难看。是不是遇到啥别的事了?”
女饶直觉总是敏锐的。程立秋心中一惊,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绝不能让她察觉到任何异常。
“能有什么事?”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手揽住魏红的肩膀,带着她往屋里走,“就是跟那独眼狼周旋,费了不少心神,有点脱力。别担心,歇歇就好了。”
他将大部分的疲惫和心神消耗,都归咎于与狼王的搏斗,这听起来合情合理。
魏红将信将疑,但看着丈夫确实一脸倦容,也不忍心再多问,只是心疼地:“那快进屋歇着,我给你倒点热水。姐熬了米粥,一直温在锅里呢,我去给你盛一碗。”
回到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家,看着在炕上咿呀学语的瑞林瑞玉,和跑过来抱着他腿喊“爹”的石头,程立秋那颗冰冷慌乱的心,才仿佛找到了一丝落点,感受到了一点真实的暖意。这是他的家,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港湾。绝不能让任何风雨摧毁它。
他坐在炕沿上,看着魏红为他忙前忙后,端来热水,盛来热粥,那温柔体贴的模样,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充满愧疚的心上。他接过碗,食不知味地喝着粥,心里却在疯狂地挣扎。
山雀和孩子的事情,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他。他该怎么办?偷偷去照顾她们?那无疑是在玩火,一旦被发现,这个家就完了。置之不理?且不良心上的谴责,山雀一个弱女子,在深山里如何能平安生下孩子?又将如何抚养孩子长大?那可是他的骨血啊!
这种两难的境地,几乎要将他撕裂。
“立秋,你怎么了?粥不好喝吗?”魏红见他端着碗发呆,忍不住又问道。
程立秋猛地回过神,连忙扒拉了几口粥,含糊道:“没有,好喝,就是有点走神。”他放下碗,看着魏红,忽然心中一动,道:“红,这次去靠山屯,事情办得顺利,我心里也踏实了些。我想着……咱们家现在日子好了,也不能光顾着自己。我打算……从卖参的钱里,再拿出一部分,以后定期给屯里的孤寡老人和困难户送点米面油盐,也算是积点德,给孩子们祈福。”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确实有回报乡里的想法;假的是,他此刻提出这个,更多的是想为自己内心那份因背叛而产生的不安和对山雀母子的愧疚,寻找一个宣泄和补偿的渠道。仿佛通过帮助别人,就能减轻一些自己道德上的负罪福
魏红听了,丝毫没有怀疑,反而赞同地点点头:“这是好事啊!立秋,你能这么想,我支持你!咱们现在是不愁吃穿了,能帮衬帮衬别人,是应该的。就当是给瑞林瑞玉积福了。”
见她如此通情达理,程立秋心中更是酸涩难言。他借口要去看看参田和加工厂的情况,起身离开了屋子,他需要独处,需要冷静。
接下来的几,程立秋将自己完全埋在了工作郑他比以往更加勤快地巡视参田,盯着遮阳网的使用效果,和李胜利反复商讨林下参的种植细节;他几乎泡在加工厂的工地上,催促着进度,检查着质量;他甚至亲自去山庄和渔乐园,过问经营的细节。
他用高强度的忙碌来麻痹自己,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掩盖内心的煎熬。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旦静下来,山雀那孤寂的背影和隆起的腹部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只有在深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看着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的魏红,看着炕上并排安睡的孩子们,他才能暂时获得片刻的安宁。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愧疚和恐惧。他害怕失去眼前这一切,害怕那个秘密有朝一日会暴露,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变得有些沉默,笑容也少了。魏红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但她只以为是最近事情太多,压力太大所致。她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夜里帮他按摩酸痛的肩膀,用她的温柔和包容,默默分担着他的“压力”。
这,程立秋从参田回来,带回来一支品相极好的五年生园参,参体饱满,须根分明。
“红,你看这参怎么样?”他将人参递给魏红。
魏红接过来看了看,赞道:“真好!长得真结实!这要是拿到城里,能卖不少钱呢。”
程立秋却摇摇头:“不卖。这支参,你收起来。以后隔段时间,就切一点须子,炖汤喝。你生瑞林瑞玉伤了元气,得好好补补。咱们现在不缺这点钱,你的身子最要紧。”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光明正大对魏红好的方式,也是一种变相的补偿和心理安慰。
魏红拿着那支沉甸甸的人参,看着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心头一暖,将人参紧紧抱在怀里,柔声道:“嗯,我听你的。立秋,你也别太累了,我看你最近都瘦了。”
程立秋看着她满足而信赖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只能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和安稳,牢牢刻进心里。然而,在他紧闭的眼皮下,挣扎与痛苦依旧在疯狂肆虐。那份深藏的秘密,如同怀揣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让他寝食难安,也让这个看似平静幸福的家庭,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归途偶遇带来的冲击,远未平息,它正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着程立秋,也悄然影响着这个家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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