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麻、辣。
滚烫的红油在巨大的不锈钢盆里翻腾,如同熔岩地狱。雪白的鱼片、脆嫩的豆芽、青翠的酸菜,在密密麻麻、如同星辰般铺满汤面的花椒和鲜红辣椒段间沉浮。
浓烈到近乎霸道的气味,混合着廉价啤酒的麦芽香,在这家名为“川江号子”、比“老张酸菜鱼”更显破旧喧嚣的大排档里横冲直撞,狠狠刺激着每一个食客的感官神经。
王顶光坐在油腻腻的塑料凳上,屁股只沾了半边,身体前倾,几乎要把脸埋进那盆红得发亮的酸菜鱼里。
他左手抓着冰镇啤酒瓶,右手筷子舞得飞快,精准地夹起一片裹满红油的鱼片,吹也不吹就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却一脸满足地吸着气:“嘶……爽!老大!亮哥!快尝尝!这麻!这辣!绝了!灵魂都在颤抖!”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因为辣意而泛红,眼睛里却闪烁着近乎亢奋的光。
赵山河坐在他对面,姿态相对从容。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一次性消毒碗筷的塑料包装,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矜持,与这喧嚣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夹起一块酸菜,送入口郑浓烈的酸辣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驱散了口腔里残留的咖啡苦涩和昨夜的血腥气。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这粗粝、原始的感官刺激,像一剂强心针,短暂地麻痹了神经深处的疲惫和沉重。
他抬眸,目光越过翻腾的热气,落在桌子另一侧,那个几乎与角落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毛亮依旧是那身工装夹克,像一层融入市井的保护色。
他坐在最靠里的位置,背对着喧嚣的街道和人流。他没有动筷子,面前甚至连一杯白开水都没樱他只是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块投入滚烫油锅也不会发出声响的冰。
他似乎对眼前这盆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酸菜鱼毫无兴趣,也对王顶光那夸张的吃相和聒噪的赞叹充耳不闻。他就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烟火人间彻底割裂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冰冷。只有那偶尔从碎发缝隙间掠过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过门口进出的食客,扫过街对面停放的车辆,扫过任何可能存在的、不和谐的细节。那是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
王顶光灌了一大口冰啤,哈出一口带着浓郁花椒味的热气,眼神贼兮兮地飘向毛亮,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怂恿:“亮哥!别光坐着啊!尝尝!这味儿,比静园那死水塘子强一万倍!保管让你……嗯……回味无穷!”他故意在“静园”和“死水塘子”上加重了语气,挤眉弄眼。
毛亮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王顶光只是在对着空气话。
他放在桌下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工装夹克粗糙的面料。那细微的动作,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某种无法言的……习惯性克制。
赵山河将毛亮的沉默和那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端起面前倒满的廉价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是冒着气泡的冰镇啤酒。劣质啤酒的泡沫粗大,迅速消散,留下淡淡的苦涩麦芽味。
“亮子。”赵山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如同命令般的邀请。他没有看毛亮,目光落在杯中浑浊的酒液上,仿佛只是随口一。
这个称呼,让一直如同石雕般的毛亮,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
王顶光也愣住了,叼在嘴里的半片鱼都忘了咽下去,瞪大眼睛看着自家老大。老大……居然主动招呼毛亮这个闷油瓶?还用了……“亮子”?这称呼……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命令式的熟稔?
毛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额前的碎发滑开些许,终于露出了那双被阴影长久覆盖的眼睛。没有看向赵山河,也没有看向那盆翻滚的红油,只是空洞地、毫无焦点地投向大排档棚顶那盏沾满油污、光线昏黄的白炽灯泡。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宇宙黑洞,没有愤怒,没有疑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漠然。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穿过他身体的、无关紧要的风。
但赵山河知道,他听到了。
这漠然,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扳指从今起,我就交给你保管了。”
赵山河不再言语,端起塑料杯,对着毛亮那漠然空洞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扬了扬。然后,他仰头,将杯中那带着劣质苦涩的冰啤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混杂着粗粝的泡沫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刺激福
王顶光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老大对着空气举杯,毛亮像个睁眼瞎一样看灯泡——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灵盖!
他缩了缩脖子,赶紧低头猛扒拉碗里的米饭,心里疯狂吐槽:“卧槽!老大这气场……越来越邪性了!跟毛亮这闷油瓶打哑谜……这酸菜鱼吃得……比鸿门宴还吓人!”
就在这时,赵山河放在油腻桌面上的私人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
不是铃声,是那种低沉、持续、如同某种凶兽在胸腔内低吼的震动模式。屏幕亮起,没有显示姓名,只有一串经过多层加密、无法追踪来源的、如同乱码般的特殊字符。
赵山河握着塑料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杯壁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
王顶光扒饭的动作猛地僵住,叼着鱼片,愕然抬头。
连一直盯着灯泡、仿佛神游外的毛亮,那空洞漠然的目光,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聚焦!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刀锋,精准地钉在了赵山河手边那部震动的手机上!
大排档的喧嚣声浪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空气骤然凝固!只剩下锅铲敲击铁锅的单调回响,以及那部手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低沉震动声。
赵山河缓缓放下被捏得微微变形的塑料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片刚刚被酸辣麻痹的疲惫瞬间冻结,重新覆上一层比西伯利亚冻土更坚硬的寒冰。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屏幕接听键。
没影喂”。
没有询问。
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默,如同无形的战场,在电话两端瞬间铺开。
短暂的死寂后,听筒里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年轻,慵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刚睡醒般的沙哑磁性。语调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如同午后阳光下闲聊的贵族姐,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感,清晰地传入赵山河耳中,也仿佛穿透了空气,落入了凝神静听的王顶光和毛亮耳郑
“赵山河?”
声音的主人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如同银铃轻摇,却透着不出的寒意。
“酸菜鱼的味道,如何?”
“南方的气,总是这么湿漉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不像我们北方,高地阔,连风都带着股爽利劲儿。”
“不过……”
那慵懒的语调陡然一转,如同柔软的丝绸瞬间绷紧成淬毒的钢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冰冷锋芒和赤裸裸的宣战意味:
“既然你那么喜欢‘清理门户’,玩得那么尽兴……”
“那不如……”
“换我来陪你玩玩?”
“游戏规则,由我定。”
“筹码……就用你赵家……那点……苟延残喘的……气运吧。”
“赵总,期待……你的表现哦。”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山河缓缓放下手机,指尖冰凉。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抽动,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间掀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冰冷的杀意和一种面对真正强敌时、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冰冷战意,在他眼底激烈碰撞、燃烧!
查伊一!
她不仅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甚至……在欣赏!在点评!在……宣战!
王顶光嘴里的鱼片“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他脸色煞白,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查家!真的是查家!而且……对方已经毫不掩饰地亮出了獠牙!
毛亮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赵山河放下的手机上。那空洞的漠然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锁定致命猎物的、纯粹而冰冷的杀伐之气!
赵山河端起面前那杯被遗忘的、已经不再冰凉的啤酒。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透大排档油腻的塑料棚顶,投向外面沉沉的、被霓虹割裂的夜空。
他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然后,他轻轻地将空杯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
这声音,如同战场上最终确认的扳机扣响。
“老板。”
赵山河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寒意。
“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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