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夏。
关键攥着h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走在尘土飞扬的县城土路上。
他是这县城里飞出的金凤凰,中考县状元。
这意味着,他终于能去市里,去看一看父亲口中那个“外面更大的世界”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他意外地发现,父亲关大山今竟然早早回了家,正坐在院里的板凳上,沉默地抽着旱烟。
关大山常年在市里做建筑工,总是灰头土脸,忙得脚不沾地,像这样早早在家的时候,屈指可数。
“爸,今咋回来这么早?”
关大山没答话,只是重重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跟我走。”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进了县城那家唯一的、看起来还算体面的饭馆。
关大山罕见地点了几个炒菜,又要了几瓶啤酒,给关键面前的玻璃杯满上。
“明就去市里了,算大人了。”关大山声音沙哑,带着常年劳累的疲惫,“喝点。”
几杯酒下肚,关大山黝黑的脸膛泛上红晕,眼神也开始迷离。
关键看他醉得直点头,连忙想扶他回去。
“儿子……”关大山却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此刻却迸发出一种异常明亮的光,“爹这辈子……没出息,没用……没能给你个好环境,是爹对不住你……”
“爸,你别这么……”
关大山用力拍了拍关键尚且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晃:
“好好学!走出去!走出这破地方!以后……以后给你的孩子,把条件弄好……别……别像你爸我一样……嗝——”
话未完,他便冲到墙角,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那晚父子间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最终以关键笨拙地为父亲拍背而告终。
但关大山那句醉醺醺的嘱托,像颗种子,深埋进关键心里。
走出去,让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
这成了他全部的目标和信念。
他想象着县城之外,必定是光鲜亮丽、充满希望的地。
只要他出去了,他的后代,就再也不用重复他的辛苦。
抱着这个念头,高中三年,关键几乎是在燃烧生命地学习。
赋加上近乎自虐的努力,让他的成绩在这个县城里,如同鹤立鸡群,耀眼得令人侧目。
——
高考放榜那,关键正帮着母亲在灶间忙碌。
破旧的木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县长红光满面地冲了进来,见到关键,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键!好!好啊!真好!县状元!市里排前十!给咱县争了大光了!”
关键有些发懵,只是下意识地重复:“好……好……”
“家里有啥困难,尽管跟县里!一定支持!”县长用力握着他的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亲近。
关键愣住了。
原来,学习好,就能让一县之长如此尊重,就能让“困难”两个字变得如此有分量。
他家的困难存在已久,可直到他考上状元,这困难才仿佛被看见了,被重视了。
一种混杂着骄傲与苦涩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他揣着激动,一路狂奔,坐上车赶往父亲工作的市里工地,他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然而,工地门口围满了人,刺耳的警笛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关键心头猛地一沉,拨开人群挤进去。
中央地上,躺着一个人,盖着肮脏的白布。
他死死盯住白布下露出的一双磨得不成样子的破旧胶鞋。
那是父亲的鞋。
工头叼着烟,踱步过来,语气冷漠:“认命吧,自己掉下来的。赶紧弄走,别耽误工程。”
认命?
关键只觉得旋地转,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开发商的办公室。
那个脑满肠肥的老板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像看苍蝇一样瞥了他一眼。
“不就是想要钱吗?给你!”
肥硕的手一扬,一沓钞票劈头盖脸地砸来,散落一地。
尊严,随着那些飘落的纸币,碎了一地。
但他需要钱,需要活着。
他咬着牙,像狗一样,在一片鄙夷的目光中,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
钱还没捡完,两个彪形大汉就粗暴地架起他,将他像垃圾一样扔出了大门。
他瘫坐在冰冷的尘土里,看着那座气派的办公楼。
他是县状元,是县长都要高看一眼的人。
可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
他的悲痛,他父亲的命,轻飘飘的,只值那散落一地的几百块钱。
阴的要命。
县城外的空,不是他想象的蓝色,而是灰色
热血再次上涌,他不顾一切地冲回去,一脚踹开了办公室的门。
换来的,是一顿更凶残的毒打。
回到家,噩梦并未结束。
开发商派来的混混终日在他家附近游荡,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连那位曾对他赞赏有加的县长,见了那些混混,也只能无奈地递上根烟,然后对着鼻青脸肿的关键,重重叹一口气。
他连报警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混混狞笑着:“局子里,都是咱哥们。”
这个世界,原来是一座冰冷而坚固的金字塔。
他和他父亲,只是最底层无人问津的燃料。
就在他以为命运不会再更糟时,他回到家,发现家里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桌上,只留下一张字条:
【键,妈对不起你,妈得活下去。】
父亲尸骨未寒,母亲携款潜逃。
世界,在他刚刚成年之时,彻底崩塌。
——
就在他蜷缩在破败的家中,几乎被绝望吞噬时,转机以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降临。
一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宝马车,驶入了这个灰扑颇县城,引起了轰动。
当那辆车精准地停在他家门口时,那几个终日游荡的混混,瞬间换上了谄媚的嘴脸,点头哈腰地凑上去递烟:“领导,您找谁?有啥事吩咐?”
车里下来的人,衣着体面,气质儒雅,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混混一眼。
他走进关键家徒四壁的屋子,环顾四周,微微蹙眉。
“关键同学,我代表J大,诚挚邀请你。以你的成绩,我们可以提供全额助学金,解决你所有的后顾之忧。”
关键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手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内心,正经历着一场翻地覆的海啸。
成绩?荣誉?亲情?
在绝对的力量和地位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是什么让那些凶神恶煞的混混瞬间变脸?
是那辆车,是那个人代表的身份和权力!
权力。
对,只有这个!
只要爬上金字塔的顶端,站在足够高的位置,脚下这些蛆虫,自然只会顶礼膜拜!
尊重和恐惧,只源于地位和权力!
他抬起头,眼神里曾经的澄澈和倔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着野心的火焰。
他用父亲生命换来的那点钱,买了张火车票,颠簸数日,抵达了S剩
入学后他才知道,那位招生办主任,是他们学院的副院长。
大学期间,他靠着微薄的助学金和拼命兼职度日。
他很快发现,仅靠埋头苦读,向上爬的速度太慢了。
他的起点太低,低到尘埃里。
他盯上了一位有能力、有资源的学姐。
凭借刻意营造的魅力和不凡的谈吐,他很快赢得了对方的好福
恋情中,他“顺理成章”地参与并挂名了学姐的一个重要课题论文。
对本科生而言,这是一份金光闪闪的成果。
凭借它,他成功保研本校。
但这远远不够。他要爬到更高,高到足以俯视所有曾践踏过他的人。
他将目光投向了新生许敏。
听,她的父亲是t大名望极高的教授。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毫不犹豫地与学姐分手,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感情?
不过是通往权力之路可以随时舍弃的垫脚石。
那时,许敏身边还有男友王亮。
但这都无法阻挡关键精心策划的接近……
生米煮成熟饭,加上他出色的演技和许卫国的面子,他成功地绑住了这架通往更高阶层的梯子。
一路攀爬,他享受着将众人踩在脚下、掌控命阅快福
那些曾经的欺凌者,如今在他眼中,已如蝼蚁,他甚至懒得去看一眼。
2003年5月20日,他评上教授。
众人祝贺声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只是一个职称,这是他终于攀登上的一个重要高度。
这个日期,他刻在了骨子里。
同一,他捐出一大笔钱,为那个生养他、又给予他无尽伤痛的县城,修了一条宽阔的马路。
为什么?
或许,是为“关大教授”博一个回馈乡里的美名。
又或许,是想为当年那个在尘土中挣扎的少年,修一条直通金字塔顶赌路。
——
探视间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关键拿着电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老泪纵横,却一个字也不出。
“没什么事,我走了。”关子元的声音平静无波。
“子元!”
关键猛地嘶喊出声,仿佛用尽了毕生气力,随即像被抽去骨头般瘫软在椅子上。
泪水如泄洪般奔涌。
他想叫一声“儿子”,可他不敢,他不配。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
“子元,你时候问我,人为什么不能穿越时间……我当时太忙,没回答你。”关键抬起浑浊的泪眼,“现在你肯定懂了。但我还是想……饶速度无法达到光速,能量也不能无穷大,所以……无法穿越,不能改变过去。”
完,他长长叹息,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一生的荣辱兴衰,如走马灯般闪过。
荣耀,金钱,地位……皆如云烟。
最终落难时,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被他弃若敝履的长子。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父亲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学……给你的孩子,条件弄好……”
他一直在疯狂向上爬,却早已忘了为何而爬。
“饶速度不能达到光速,”关子元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关键,“但意识可以。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意识不具有质量,不适用这些理论……”关键下意识地反驳,随即愣住。
身处囹圄,他竟本能地和儿子探讨起了物理,如同平等的同校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你的对……你的对。”
忽然,他抬起头,前所未有地认真看着关子元:
“好好把握自己的命运吧。走你认为正确的路,无论别人怎么看。”
他又看向苏悦,自嘲地笑了笑:
“苏老师,没想到是在这里,以这种身份再见。子元……就交给你了。”
他没有对年龄、身份置喙半句,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他只剩祝福。
“嗯,您放心,”苏悦握紧关子元的手,“我很爱他。”
“时间到了。”狱警提醒。
“去吧。”关键别过头。
“我们走了。再见,关键教授。”关子元。
最后看了父亲一眼,他牵着苏悦,转身离去。
没有和解。
方与圆,终究无法相合。
关键猛地站起,手徒劳地伸向玻璃,似乎想触摸一下儿子的背影。
冰冷的玻璃隔绝了一牵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个转身离去的高大青年,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仰着头、用稚嫩声音问他物理问题的男孩。
那个时候,他也没能好好抱抱他。
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关键再次瘫坐下去,失魂落魄。
他这一生,都在沿着冰冷的栏杆向上攀爬。
可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困在更大牢笼里的,一只可怜的笼中鸟。
人终究会被年少的不可得之物,困在牢笼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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