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忠义侯府中,他侃侃而谈的话语突然在耳畔回响,字字如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那时他站在地图前,指点江山,将千里之外的灾情视作棋盘上的棋子,将无数黎民的死亡当做撬动时局的筹码。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乱世的本质,以为“沉疴需用虎狼药”,以为牺牲少数饶性命,便能换来新朝的清明。
如今,他来了。
才看到这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在遭受着苦难。
路边蜷缩的妇人,怀里抱着早已冻僵的孩子,嘴唇干裂,却还在无意识地哼着歌谣,哄孩子入睡;
城门口的老丈,抠着冻硬的泥土,试图从中找出点可吃的草根,最终无力地垂下手臂,呜咽着擦了擦眼睛;
还有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往来的钦差队伍,满脸的哀伤与麻木。
他们的痛苦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也想起了杨千月。
那个在京城声名狼藉、以风流荒唐着称的长公主,却在皇帝面前“胡搅蛮缠”,硬是逼着皇帝同意梅大人前来赈灾。皇帝用自筹经费进行反制,她拿出了二十万私房钱…
甚至一分为二,把十万银两银票交给他处置。
她图什么?维系她那个暴虐弟弟的江山?她把如此大额的资金交付给他,是愚蠢的自信,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
“孟先生好雅兴。”
梅雪亮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梅雪亮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投向漆黑的远方。
他身上的青衫落了些雪沫,却依旧挺拔如松,声音淡淡:
“目睹此情此景,先生昔日‘沉疴需用虎狼药’之论,可还安在?”
孟节手指猛地收紧,扇骨是上好的紫檀木,此刻差点要被捏碎。
寒风卷着雪粒,翻滚着打在两人脸上,无人言语。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
长公主殿下。
孟节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将郁结已久的心事吐露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长孙璟也来到了城墙上,与他们并肩而立。
面对僵局,长孙璟提出分化瓦解,梅雪亮忧心粮食不足。
孟节阖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冷静的决断,只是这冷静之下,翻涌着他自己也未必全然明晰的私心。
“粮食不足,便借力打力。”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人能暗中煽动民心,无非倚仗生存之危与积怨之深。只要把粮送到百姓手中,就能快速平息民怨。”
“我们可分兵两路。明面上,长孙将军挑选可靠精锐,伪装身份,绕过官方耳目,将部分粮食直接送至尚有秩序、首领可沟通的灾民聚落,挽回朝廷声望,建议信任。”
“暗地里,”他看向梅雪亮,目光深邃,“需有人行非常之事。我愿冒险,以个人名义,秘密联络兴洛仓的主事,看看能否拿殿下给的银票买些粮食。”
梅、长孙二人皆是一震。
孟节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据,仓曹参军贪财,其亲戚时常私下兜售陈米,作为私用。我们购买少许,先在路旁施粥,让尽可能多的人受益,尽可能多挨数日。”
“另,我已奏报陈情圣上,暗示有谋逆之人作乱,陛下定不会坐视不管,想必援军过些时日也快到了。只是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泄露,将有私购官粮之重罪,会被杀头都是事。但可解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此事,只能暗中操作,不能让长公主殿下知晓。她身处漩涡中心,知道的越少,对她越安全。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孟节提出这番“擅自行动”的赌性与决断,让梅雪亮和长孙璟眼神复杂,却一时无法反驳。
毕竟,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打破死局的办法。
梅雪亮眸色微沉,打量着这位与自己斗了许多年的同门。
作为吏部尚书,他深知兴洛仓的水有多深。
那仓曹参军王怀义是中书令张兴业的远亲,贪赃枉法,私售陈米不过是冰山一角。
孟节要亲自去联络,无异于往虎口里送。
他喉头滚了滚,开口道,“王怀义贪婪且多疑,你若被识破身份,无异于自投罗网。”
长孙璟附和道,语气凝重:“梅大人所言极是。不如由我派两名心腹乔装成商贩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孟节却缓缓摇头,将手中紫檀扇合拢,扇柄在掌心轻轻敲击:“不可。此事需绝对隐秘,只能我独自一人去。”
他抬眸望向城下漆黑的街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与王怀义早年有过一面之缘,曾求我在杜相前美言几句。虽未成事,但也算有过几分薄情。如今我以‘私下行商’的名义求见,许以重金,他未必不会动心。”
“可是,一旦败露……”
孟节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此事若成,便能解燃眉之急,安顿局势;不成……则不成,一条命而已。反正我…既无双亲也无妻儿,本就无所挂碍…”
他声音略有酸涩,顿了顿,补充道:“我会乔装打扮成江南来的盐商,今夜便出发。兴洛仓离汴梁城不过五十里,快马加鞭,拂晓前便能返程。长孙将军只需暗中调派几名斥候,在仓外三里处接应即可,无需靠近。”
梅雪亮与长孙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
孟节的计划疯狂且冒险,却也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沉默片刻,梅雪亮终是点头:
“好。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商袍、腰牌和马匹,再备些伤药。若王怀义有半分迟疑,立刻脱身,切勿恋战。你…要保重!”
“多谢梅大人。我还要回来继续跟你斗,哪能随便死。不过这局,你已经输给我了!你认不认?”孟节咧嘴一笑,以扇击打在手心。
“孟大人之高义、胆识,梅某自叹不如…深感佩服…这局我输得心服口服。”梅雪亮郑重地弓腰行了个大礼,“替汴梁的百姓们,谢先生大义。”
“梅大人认输!痛快!”
孟节哈哈哈大笑,拱了拱手,转身便要下城楼。
“孟大人。”梅雪亮突然叫住他,声音低沉,“你为何执意不让殿下知晓?以她的手段,或许能为你谋划周全,保留些许退路。”
孟节的脚步顿在残雪覆盖的台阶上,背影在朔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长公主殿下待我以诚,将十万两银票交予我处置,不仅是大义,更是莫大的信任。我怎可引火烧身,反而去害她。”
他没有出口的是,心中对杨千月有多重疑虑。
看似荒唐娇蛮,实则心机颇深,步步为营。
就凭她一箭多雕,不费吹灰之力,就用计除掉侯爷的左膀右臂,两大顶尖高手,离间他与侯爷,还拉拢了他,让他产生动摇,就非常不简单。
他不敢确定,若让她知晓此事,她会不会借此布下更大的局,而自己,又会成为她棋盘上的哪一颗棋子。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此刻的动摇。这份转变,他自己都尚未能接纳,更不愿暴露在他人面前。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钦差行辕侧门驶出,车轮碾过积雪,悄无声息地汇入汴梁城的夜色郑
车内,孟节已换上一身锦缎商袍,腰间挂着块江南盐商腰牌,怀中揣着十万两银票和一把锋利的短龋
马车一路向西,离城越远,四周越显荒凉。
孟节摸了摸怀中的银票。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杨千月娇蛮霸道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心潮涌动,盘点过去种种,感受到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这十万两银子,是无数灾民的救命粮,也是他手里唯一的赌注。
他轻笑一声,低声道,“殿下。我与你赌一局。若是我赢了,你赏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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