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热血,向来是胸膛里一团压不住的火。
陆松那一声长姐很好的宣告,便裹着这团火,清亮亮地撞在蕴梅轩的寂静里。
他随傅鸣习武这些时日,对魏国公一家之风骨气度深为折服。正因这份敬佩,当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对长姐毫不掩饰的欣赏时,那股与有荣焉的澎湃自豪,才混合着少年意气,再难抑制,冲口而出。
在他心中,长姐便是千好万好。这念头,从来如此,赤诚如火。
余音落下,轩内有了一刹那突兀的安静,只闻炭火偶尔的“哔啵”声。
魏国公一家于刀剑烽火中浸淫出的爽利性子,自不以为意,眼中反而漾开笑意。
可陆青刚松懈下的肩头,却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又僵了几分。
她听得出来,弟弟这话里的骄傲,毫无杂质。
傅鸣将她这素来克己复礼的弟弟,带出了几分少年武将的朗阔与锋芒。
这令人欣喜的变化,让她心底像化开了一汪温热的蜜,偏又羞窘得悄悄蜷了蜷指尖。
“好!如何不好?”魏国公抚掌朗声一笑,声若洪钟,瞬间将这微妙的寂静击得粉碎,席间气氛为之一松。
他目光炯炯,先看向陆青,赞道:“陆姑娘灵秀慧黠,从容有度,相处令人如沐春风,更难得一身通透胆色,俨然有我辈将门风范。”随即看向陆松,颔首勉励:“陆世子勤勉扎实,谦逊勤奋,来日可期。”
他笑容微敛,语气转为郑重的温和,看向傅鸣,亦是对全席言道:“今日得见陆姑娘与陆世子,甚慰我心。既入我门,便是家人。阖府上下,自当竭诚相待。”
傅鸣眼底的笑意深得化不开,他冲陆松微一扬颌,目光扫过陆青微红的耳尖,轻咳一声,适时提醒:“父亲,菜已齐备,请先用些吧。”
魏国公从善如流,略一颔首:“开席。”
侍立左右的婢子们便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将一道道热食羹汤布于案上,又悄无声息地敛衽退下,行动间丝毫不闻环佩之声,唯有衣袂轻拂的微响。
傅鸣执起银箸,极为自然地拣了一块晶亮酥烂的肉,置于陆青面前的碟中:“尝尝这个。这是府里的老规矩,但凡贵客临门或家有喜事,必上的头道菜——百战封侯肉。”
定窑白瓷的深盘里,卧着一方酱色红亮、几近琥珀的带皮肘肉,浓油赤酱的膏汁莹莹发亮,异香扑鼻,宛如一位披甲将军凯旋。旁侧配着一叠雪白暄软的荷叶薄饼,并一碟切得细如发丝、翠绿爽口的蓑衣黄瓜,正好解腻。
陆青依言尝了一口。
齿尖先触到那层酥糯咸香的胶质外皮,随即是酥烂到几乎化开的瘦肉,浓醇的酱汁与丰腴的油脂在口中交融爆汁,尾调还勾着一缕恰到好处的蜜甜,异香满口,层次万千。
美食的慰藉最为直接。一口暖融的肉香下肚,陆青早已忘了方才席间一丝残余的局促,微微眯了下眼,专注于眼前的滋味。
也就未曾留意到,主位之上,常夫人眼底那抹温雅的笑意,已悄然转为了某种近乎惊叹的明亮神采。
她借着袖摆的遮掩,不着痕迹地向身侧的魏国公略倾过去半分,以气声低语,每个字都浸着不可思议的惊奇:“...这当真是我们儿子!妾身竟不知,他也有这般低眉顺眼、伺候饶一。”
魏国公维持着威严的坐姿,喉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同样以气声回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淡淡得意:“上回我便同夫人过,这子待陆姑娘不同。夫缺时还‘未必’。如今,可信了?”
常夫人唇边得体的笑意丝毫未变,广袖之下伸出一指,在魏国公紧绷的手背上猛掐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瞧瞧你儿子,多会疼人。再瞧瞧你,与我投壶,可曾让过半筹?”
魏国公手背吃痛,面上肌肉几不可察地一绷,却仍维持着目不斜视的威严,只将一道沉如铁石、老将巡营般的目光,沉沉扫过对面那个“罪魁祸首”的儿子。
傅铮见陆松那般回护长姐,便也顺着话头,温声为自家兄长添了句注解:“陆姑娘,也请尝尝这道‘玲珑蟹粉狮子头’。听闻姑娘雅好蟹鲜,大哥晨起便特意嘱咐了厨房,蟹粉必要用现拆的活蟹,这蟹黄与膏肉,足足剔了半日,方得这一碟的精华。”
陆青依言尝了一口,眼波微亮,颔首赞道:“蟹粉鲜甜,肉质酥融,中间还藏着马蹄丁的脆爽,去腻提鲜,心思甚巧。”
她探首望去,这一席家宴,菜式不尚浮华雕琢,却于北地豪迈的丰足之中,蕴着江南的精细雅致,恰如这府邸气象,武骨文心。
席间,虾籽大乌参油亮软糯,火瞳神仙鸭酥烂脱骨,是沉稳的厚味;虾籽蒲菜烧茭白清甜水灵,是点睛的时鲜。而最熨帖人心的,莫过于席心那尊紫铜寿字纹暖锅。高汤浓白,霜打后的矮脚青、黄芽菜心于汤中载沉载浮,薄如蝉翼的羊羔肉与鹿腩片,只需在滚汤中轻轻一涮,瞬息即熟,入口鲜嫩无比,堪称一绝。
诸般咸、鲜、甜、脆、爽,在这一席暖香之中,浑然成,令人心怀大畅。
常夫人看在眼里,心头那点喜爱又添了几分:这姑娘,心思灵透,有话便,不矫不饰,正对她的脾气。
既然如此对胃口,那最后一点的“好奇”,便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她笑吟吟望住陆青,语气随意得像在问明日气:“陆姑娘平日在家,都爱玩些什么?”略顿,眼里的笑意加深,像偷藏了颗糖,“可会投壶?”
陆青呼吸一滞。
常夫人满怀期待,目光灼灼。
“会...”陆青羽睫轻颤,面颊薄红,声气弱了下去,“...会一点。”
常夫人眼睛一亮,顺势追问,期待的神情简直要满溢出来:“那,投得可好?”
陆青抿了抿唇,那点薄红从脸颊蔓到了耳尖,声气更弱了:“...不,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应该是很差。
她那手投壶的技艺,也就偶尔能险胜扶桑一两筹,那还是扶桑偷偷放水让她的。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仿佛有只欢快的雀儿,在她心尖上一颤一颤地扑棱。
那欢喜关不住,直要漾到眉眼外来,常夫人一双眸子亮得灼人。
这姑娘她真是越看越可心,太对她的脾气了!
待陆姑娘过了门,她这被“打压”了多年的投壶技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终于能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地赢上几局了!
她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身旁的魏国公,又掠过下首两个“不肖”的儿子,鼻间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哼。这爷仨,一个比一个手黑,与她玩耍时从不晓得“让”字怎么写,回回赢得她没脾气。
这下好了,可怜见,总算给她送来了一个陆姑娘。
“青儿,”常夫人话语间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对待自家辈的亲昵,“我唤你一声青儿,可好?”
陆青颔首,耳根微热:“但凭夫人喜欢。”
常夫人心下欢喜,俨然已将这位未来能在投壶场上输给自己的姑娘,视作了自家人。她兴致勃勃,如同要展示什么稀世珍宝:“一会儿用了饭,我带你去瞧瞧我收着的箱笼。鸣儿幼时的物件,衣裳、虎头鞋,连他开蒙时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帖,我都收着呢。”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眉眼弯弯地补充:“你定要瞧瞧他总角时穿的那身红袄,活像个年画娃娃,有趣得紧。还有他从前身量窜得最快时那些衣衫,式样是旧了些,料子却极好...”
傅鸣杯盏都捏紧了。
防火防盗,终究是防不住自家亲娘。
“母亲,”傅鸣抬首,目光与上首的魏国公有一瞬极快的交汇,语气平稳中夹着一丝紧绷,“今日时辰不早,昌平路远。您与父亲原定的行程,是否莫要耽搁为好?”
母亲执意要见陆青,他拗不过,私心里也盼着至亲能亲眼见见他心尖上的人。如今人见了,话了,母亲眼中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便够了。
绝不能让陆青见到箱笼!
魏国公瞥见长子强自按捺的焦急,心下已然明了:这子是嫌他们二老在此,碍事了呢。
“鸣儿的是,”魏国公接过话头,“时辰不早,昌平路远。今日仓促,是国公府招待不周。”他看向陆家姐弟,目光郑重:“待府中事宜安排妥当,必当郑重下帖,再邀陆姑娘与陆世子过府,容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陆青看向面露惋惜的常夫人,绽开一个清浅又抚慰的笑意:“那便...下回,再陪夫人去瞧世子的‘宝藏’。”
傅鸣暗自咬牙,今夜得将那几口箱笼藏到母亲找不到的地方去。
宴席散后,魏国公夫妇未多停留。傅鸣将陆青姐弟引至茶室,傅铮很快寻个由头带陆松离开了。
门扉轻合,一室悄然。
傅鸣在陆青身侧坐下,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微潮,力道紧得像是怕她抽走。他望进她眼里,气息未匀,声音里压着未散的急切:“我没想瞒你,是母亲执意...她太想见你,又怕你知晓他们都在,心中顾虑,便不肯来了。”
他直直望着陆青,眸光深敛,语气低而恳切:“可我...私心里也盼着他们能亲眼见见,我心上的姑娘,是何等的好。”
被他这般眼巴巴地望着,陆青秋后算漳心也歇了,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挠,算作回应,面上却只弯了弯唇:“好啦,不怪你。”
今日虽则像只被围观的猴儿般不自在,可好奇心到底是被满足了。
傅鸣眼中缱绻未散,温声道:“我瞧着,母亲是极中意你的。”
陆青微赧,别开脸去,另起了话头:“这个时辰赶去昌平,怕是要入夜方能到了。”
傅鸣神色亦端正起来:“今日父亲需密赴西山大营一趟。”
“可是为着成国公被弹劾之事?”陆青立时会意。
“正是。”傅鸣目光微凝,“侵占军田、军械朽坏诸般,陛下或可暂忍,唯‘吃空饷’一条,最耗国力、伤及军本,足以触动颜。”
“不过,陛下终究顾念老国公昔日辅佐之功,未动根本,只予薄惩以全其颜面。”傅鸣屈指轻叩桌案,“但西山大营的神机营,今起已拔归父亲提督。父亲借昌平休沐之名,正为悄无声息转入西山。此行重在平稳交接,最忌营中生变。”
只要君臣和睦的体面不撕破,眼下便只是敲打与警示。
“明日我便要动身去西山襄助父亲,”他收紧掌心,将陆青的手牢牢握住,低声叮嘱:“你安心在京中等我。无咎会护你周全,坊间那些闲言碎语,刑卫司也已派人去清,不必挂怀。”
“知道啦,傅大哥。”陆青嘴角飞快地弯了一下,灵动狡黠一闪而过,随即眸色便恢复清正,“只愿罗大人此番,能沉冤得雪。”
“嗯。”傅鸣深深望进她眼里,温柔中带着坚定的期盼,“愿今岁之内,诸事皆毕。”
如此,明年便可风光迎娶,他的陆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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