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梅轩,因轩外院中种了数株老梅而得名。梅树枝干虬劲,此时已缀满星星点点、胭脂色的花苞,在薄暮寒气中蓄势待发。
轩内,数个铜鎏金云纹炭盆烧得正旺,银霜炭毫无烟气,只散发融融暖意,驱散一冬严寒。窗上镶嵌着莹洁的明瓦,映着室内灯火与窗外寒梅,自成一番清雅画意。空气里沉水香的甜甜暖意与洁净的炭火气氤氲交融,令人心神俱安,骨缝松泛。
放松,只是表象。
陆青端坐在厅堂中央一张长得近乎突兀的黄花梨木独板翘头长案后,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心头暗自咬牙。
傅鸣不是...府中并无长辈吗?!
此时此刻,桌案对面,四道目光如炬,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魏国公还是那副不怒自威、眸光如电的沙场宿将之相,稳稳端坐案首。身旁是眉眼精致、气质温婉的国公夫人。夫人左手边坐着傅鸣的二弟,容貌肖似,气质却更文秀,眉目间颇承其母风韵;右手边则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姑娘,正扬着脸冲她娇憨地笑。
陆青垂眸,心头擂鼓咚咚咚敲得震响。
这...便是傅鸣口中所谓的“府中恰巧只得他一人”?
这分明就是阖府上下,一个都没少!
目光扫过这张超长桌案,她心下哀叹:这是为了将她瞧个分明,连分案而食的古礼都省了。
垂下的目光落在自己这身过于素雅的衣裙上,心头哀嚎更甚:
大意了!失策了!
早知是这般“三堂会审”的阵仗,便是再嫌累赘,也该换一身合乎礼数的衣裳!她疏懒惯了,素来不喜华服拘束,如今这般家常随性,在国公与夫人面前,简直随意得像来隔壁串门。
真不该信了傅鸣那番“自在便好”的鬼话!
此刻,一身素净的她,像...像什么来着?
是了。
活脱脱便是上回在西山,那只被她瞪恼了、一把抢过果子、扭身便窜上高枝的猴。
不,她还远不如那猴儿。
猴儿抢了果子便能跑。
那她...能不能也心一横,扭头就跑?
陆青不着痕迹地抬眼,缓缓转眸,看向非要坐在她身侧的傅鸣。
斜斜地、狠狠地瞪过去一大眼!
傅鸣喉头一滚,不自觉地肩头微缩。
对面,国公夫饶眼眸倏然一亮。
哎哟!哎哟!
她那素来眼高于顶、对谁都不假辞色的儿子,今日竟在个姑娘面前,露出了这般...吃瘪的情态?!
她可是记得儿子不怕地不怕,便是东宫也敢直面顶撞,能让他不自觉地矮下一头的人...
这瞧着清冷出尘的陆姑娘,果然是个妙人!
傅鸣神色自若,无视了母亲眼中那抹打趣,温声开口:“陆青,家父你已见过,容我为你引见家母与弟妹。”他目光先看向母亲,语气郑重:“这位是家母。”随即转向弟妹,神情温和了些许:“这是舍弟傅铮,妹傅棠。”
他看向陆青,眼底闪过介于诚恳与心虚之间的神色,语气带上了一丝清晰的、解释的意味:“来也巧...其实他们早从松儿口中听过你许多回了,今日总算得见。”
傅鸣话音刚落,傅棠扬着明媚脸,声音清亮如莺啼:“陆姐姐!大哥在家总起你,今日可算见到啦!”她歪着头将陆青细细一瞧,惊叹冲口而出:“竟真如大哥的,陆姐姐这般好看,比画上的仙子还要灵动三分!”
姑娘直白的赞美,像一捧清泉,霎时将陆青满心的尴尬与局迫浇熄了大半。尤其是傅棠娇憨真挚的模样,让只有一个憨弟弟的陆青,心尖像被羽毛挠了一下,倏地软了。
陆青收敛局促,唇边漾开真切的笑意,先向国公夫人方向再度微微颔首,才看向傅家兄妹,清声应道:“傅姑娘过誉了。”
她先向静坐的傅铮颔首致意:“‘铮铮’然有金石之声,凛冽清刚,人如其名,好名字。”而后看向傅棠,清冷的音色不自觉融了几分柔软:“‘棠’字亦佳。傅姑娘灵秀,恰似春庭海棠,秾华照眼,芳馨袭人,果真名如其人。”
傅铮闻言,冲兄长眨了眨眼,嘴角噙着促狭的笑意。
傅棠则亲昵地挽住了国公夫饶手臂,轻轻晃了晃,娇声道:“母亲,您听,陆姐姐夸我呢!”
国公夫人被女儿晃得眉眼愈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看向陆青,温言道:“女顽劣,让陆姑娘见笑了。”她略顿一顿,笑容里带上一丝更亲近的意味:“我母家姓常,陆姑娘唤我常夫人便好。”
她嘴角笑意丝毫未减,眼风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正襟危坐、浑身透着不自在的长子,心头那点“看自家这头狼吃瘪”的乐趣,不由得更浓了几分,连带着嗓音也愈发柔和:“来也是巧了。原本今日,是该随国公爷一道往昌平别业去的。”
她语气微顿,特意将“早上出门前”几个字,得清晰又温和:“只是早上出门前,才听鸣儿提起,陆姑娘今日将至府郑既是贵客临门,岂有主母外出之理?我与国公爷商量了下,便临时改了主意,专程留在府中,以期略尽地主之谊。”
她目光含笑,不着痕迹地扫过长子瞬间僵直的脊背,续道:“事出突然,尚未来得及告知鸣儿。若有唐突之处,还望陆姑娘勿怪。”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全了国公府礼数,表足了对陆青的重视,又顺带给自家那头“狼”铺好了台阶。
得漂亮吧!
常夫人眼波微转,执起茶盏,借氤氲热气掩去唇角一抹压不下的笑。这番连消带打、面面俱到的辞,既全了礼数,又全了那傻子的颜面。饶是她自己想来,也觉漂亮。
实则,是她对这位传闻中的陆姑娘太好奇了,这才不顾儿子的再三婉拒,执意留了下来。
上回听国公爷提及儿子有了钟意的姑娘,还是十分钟意,一门心思要娶她过门,还跟她自己已经见过那位陆姑娘,是个极有趣、也极可爱的姑娘...
寥寥数语,已勾得她兴致盎然。
她是将信将疑的,自家儿子什么心性,她能不清楚么?那是等闲闺秀入不得眼,家贵女也敢辞谢的主儿。得是何等出奇的姑娘,才能让她这匹眼高于顶的孤狼,心甘情愿低下头来?
此刻,常夫人面上端着无懈可击的柔雅笑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将人仔细打量了一遍。
这位陆姑娘,穿着是家常的随意,并未盛装:一袭青色竖领斜襟绉纱袄,领口一枚白玉雕花莲苞扣,月白丝线绣着清雅的缠枝莲纹。头上只一支银点翠镶白玉的花簪,通身素净。
虽素净,却反将她如玉的肤色、灵动的眉眼衬得愈发清亮通透,那灵气直要沁到人心里去。这青本是冷色,穿在她身上,却奇异地调和了那份俏丽中自带的鲜活,氤氲出一种既清且贵、独一无二的气韵来。
美到极致,反璞归真。
这般素雅澄澈的韵味,担得起一句:清极艳极。这等境界,恰恰是无数华服珍宝堆砌不出的。
常夫人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底已是一片了然。这等样貌气度,确非寻常闺秀可比。
这子,眼光倒是刁得很。
不愧是她儿子,眼光,当真是不错。
见长子目光悄然望来,常夫人眼波微动,递去一瞥了然于胸的赞许。
傅鸣接到那目光中的深意,眸色倏然一亮,那点压不住的笑意,自眼底漫开,浸上了微扬的唇角。
陆青未曾瞧见那对母子间的眉眼官司,只依礼微微垂首,声线清悦:“常夫人客气了,是晚辈叨扰。舍弟蒙世子教导,理当登门拜谢才是。”
她自是听出常夫人在替傅鸣周全...
她一贯秉持既来之,则安之。
人一放松,那点独属于陆青的灵动心性便又冒了头,罢了,今日便不与傅鸣计较。
她向来很大度,都是秋后算账。
不过,这位国公夫人,当真是个美人。
常夫人年岁虽长,却美得毫无锋芒。眼眸明澈若秋水,不笑时温柔典雅,笑起来更添烟波朦胧之感,让人见之亲牵五官精致,配以温婉气度,增之一分则太浓,减之一分则太淡,一切都恰到好处。
难怪傅鸣清俊飘逸,傅家兄妹三人皆肖其母,真是得独厚。
再看向一旁威严端坐、如山如岳的魏国公...
陆青暗自咋舌:这铁血铮铮的沙场宿将,竟有这样一位姿容绝世、气度柔嘉的夫人。
如此刚柔相济,璧合珠联...当真是一段,世间奇缘哪。
陆青一双圆溜溜的眸子,骨碌碌地从魏国公身上,又转向常夫人,深茶色的瞳仁里闪着晶亮的光,满是藏不住的好奇与打量。
常夫人被她这般毫不避讳的直愣目光瞧着,险些绷不住笑意,忙借垂眸饮茶的间隙,与身旁的国公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魏国挑了下眉峰,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这丫头,上回见我便如此。瞧着娇憨,胆气倒足,不闪不避,落落大方。嗯,是块有胆色的好料子。
常夫人眼波微漾,眸中赞赏之色愈浓:相貌气度皆是上乘,更兼这一身澄澈的胆色,不矫不饰。
如此,已可称‘佳’矣。
一旁一直沉默静观的陆松,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顿时了然:这魏国公与夫人,分明是在相看他家长姐。
眼见二人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对长姐素来敬慕有加的陆松,只觉一股与有荣焉的热流冲上头顶,背脊挺得笔直。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上首,唇角扬起灿烂的弧度,声音清亮坦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毫不掩饰的骄傲:
“国公爷,夫人,我家长姐——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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