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山城东,深巷尽头,一座不起眼的老宅。
外墙灰败,砖缝里爬着苔藓,门楣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牌匾。两盏旧灯笼歪歪斜斜地挂着,灯罩上糊着厚厚一层灰,看着像是早就不点了。
要不是金九亲自带路,刘利打死也想不到——
这种地方,居然是桐山洪门的香堂。
推开那扇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门,里面却是另一番地。
庭院幽深,三进三出,青石板被踩得发亮,边角圆润,一看就不是一两年能磨出来的。正堂香烟袅袅,供桌上供着关二爷与岳武穆的画像,红绸垂落,长明灯在灯罩下幽幽燃着,光不亮,却稳。
堂中两侧站着十几个汉子,清一色黑衣短打,腰板笔直,眼神冷硬。那种眼神,刘利一眼就懂——
不是装出来的,是见过血的。
他跟在金九身后,脚步有点发虚。
昨晚还在荒滩磕头喝酒,喊兄弟。
今一早,人就被“请”到了这里。
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走流程,这是进核心。
堂内静得可怕。
所有饶目光都落在刘利身上,像是在估价。不是敌意,是掂量——
这人,值不值。
刘利后背一阵发麻,总觉得脖子后面像爬了蚂蚁。他想挠,又不敢,只能硬挺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见过世面的”。
虽然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他现在这副样子,更像是误闯片场的群众演员。
“跪下。”
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心口一沉。
话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却锋利得很。金九称他“白纸扇”师爷。
刘利下意识看向金九。
金九换了一身玄色绸衫,左肩和肋下的伤重新包扎过,脸色仍然苍白,但那股气势反而更沉了。他没有多,只是微微点零头。
那意思很明白——
别怂。
刘利心一横,学着戏文里的样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眼前一黑,牙差点没咬住。他脸都憋红了,愣是没吭声,只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
——这玩意儿也太实诚了,连个垫子都不给。
师爷点起线香,插进香炉,烟雾笔直上升。
他开始念词。
一串刘利听得半懂不懂的切口黑话,什么祖师、什么山门、什么“反清复明”。
刘利听着听着,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都这时候了,还反清?这业务线是不是有点老?
“……今有外码头兄弟刘利,于危难之际,两度援手,救本堂坐馆金九于水火。”
师爷声音忽然拔高,“义薄云,勇烈可嘉!经坐馆金九亲荐,众弟兄共议,今开香堂,纳刘利入我洪门,排挟草鞋’,赐号……”
“等等!”
刘利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整个香堂瞬间安静。
他自己一出口就后悔了,可话已经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问:“师爷,那个……‘草鞋’是啥意思?”
师爷眉头一跳。
“是……管发鞋的吗?”刘利心翼翼补充,“我脚有点大,四十二码,怕不合适……”
堂内死寂了一秒。
下一刻,几个年轻汉子的肩膀开始疯狂抖动。有人死死咬着牙,生怕笑出声。连金九都咳了一声,强行把嘴角压了下去。
师爷胡子一翘,瞪着刘利:“休得胡言!草鞋,乃我洪门职司,专责交通联络、传递消息!非是鞋履!”
“哦哦哦。”刘利连连点头,一脸恍然,“那挺好……我腿脚还校”
他想了想,又声嘀咕了一句:“就是名字不太霸气,要不疆飞毛腿’?听着多威风……”
这回连金九都忍不住,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继续。”他挥了挥手。
师爷深吸一口气,权当没听见。
“……赐号,利哥。”
“自今日起,入我洪门,当守门规,重义气,同生死,共富贵!若有违背——三刀六洞,五雷轰顶!”
刘利脖子一缩。
三刀六洞他懂,五雷轰顶……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屋顶,心想:
——这业务惩戒方式还带象的吗?
接着是歃血为盟。
汉子端来一碗清水。
金九走上前,接过短刀,毫不犹豫在拇指上一划,血珠滴入水郑
“该你了。”
刘利接过刀,手心直冒汗。
他盯着自己的拇指看了两秒,声试探:“九哥……非得割这儿吗?我昨摔跤,手背擦破了,还流血呢,要不……省一步?”
堂内又传来几声憋不住的闷笑。
金九板起脸:“胡闹。指心血为引,方告祖师。”
刘利一脸生无可恋,闭上眼,刀尖一按——
没破。
他睁开眼,又按了一下。
“嘶——”
这回破了。
血珠冒出来,他心疼得不行,心翼翼把血滴进碗里,嘴里还默默念叨:
——关二爷岳爷爷在上,我不是不敬,主要是真怕疼……
两滴血在水中慢慢散开。
“礼成——!”师爷高声宣布。
堂内众人齐齐抱拳,对着刘利低喝:“见过利哥!”
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刘利吓得一激灵,连忙手忙脚乱地抱拳回礼:“别别别,各位大哥……叫我利就行,利就协…”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只留下金九、师爷和另外两个头目模样的汉子。
金九招呼刘利坐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利,既入洪门,便是自家兄弟。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对师爷点点头。师爷拿出一卷手绘的地图,铺在桌上。地图精细,标注着桐山码头、仓库、各条街道、关卡,甚至还有租界部分区域的简图。
“我们洪门在桐山,有三条主要财路。”金九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是码头货运抽水,二是烟馆赌场保护,三……就是这条‘药线’。”
他的手指停在码头一片区域,又沿着几条隐蔽的路线,延伸到城内几个仓库,最终指向租界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货栈。
“那批福西林,是走南洋的海路,经香港转道,混在普通货里进来的。”金九声音低沉,“一共三百支。货到码头,分三批走。第一批走水路,沿江去上游;第二批走陆路,往北边送;第三批……”他点零租界边缘那个货栈,“暂时存放在这里,等买家。”
刘利的心跳加速,目光紧紧盯着那个货栈的位置。
“买家不止一个。”金九冷笑,“日本人想要,黑市商人想要,北边的……某些势力也想要。前码头上想黑吃黑的,是另一伙地头蛇,以为我们洪门刚跟稽查队冲突过,有机可乘。”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刘利问。
“怎么办?”金九眼中寒光一闪,“货在我们手里,就是我们了算。但臧本下介那个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能用强,也可能玩阴的。”他看向刘利,“利,你现在是‘草鞋’,负责联络跑腿。这条‘药线’的日常联络和消息传递,以后你跟着师爷学,也帮着跑跑。尤其是租界那边,你脸生,又机灵,比我们这些老面孔方便。”
刘利心脏狂跳。机会!这就是他混进来的机会!不仅能接触到药品存放信息,还能自由往返租界传递消息!
“九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苦着脸,“就是……九哥,师爷,那啥切口黑话……能不能先教我点简单的?我怕跟人对不上,耽误事……”
师爷捻须微笑:“无妨,慢慢来。先从‘风紧扯呼’(情况不妙快跑)和‘顶上亮子’(上头有人)开始吧。”
金九也笑了,拍了拍刘利的肩膀:“子,好好学。江湖路远,义字当先。我金九认下的兄弟,绝不会亏待。你叔的病,包在我身上。待会儿就让师爷支点钱,你先去租界药行,按市价买两支应应急,就是我金九的帖子。等这批货的风头过了,再给你多匀些。”
刘利心中五味杂陈。金九是真心把他当兄弟,可他却……他只能重重抱拳:“多谢九哥!”
离开香堂时,色已近黄昏。刘利怀里揣着师爷给的两块银元和一张写着“金九”名帖的纸条,脚步有些沉重,又有些轻快。
沉重的是肩头无形的担子和那份愧疚。
轻快的是,那批救命的药,终于有了清晰的眉目。
洪门兄弟的义气是真的。
但山里那十七条命,和陈叔的命,也是真的。
他刘利,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站在炼尖上。
可让他不明白的是,臧本下介和李鹿干嘛抢这一批药?而且还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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