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桐山东街比租界一带冷清得多。店铺稀疏,行人寥落,空气里浮着旧纸张与油墨的气味,混杂着不远处煤厂飘来的细灰,落在肺里,有种不出的涩。
“”就坐落在街角——两层老式木结构,门面狭窄,檐下垂着一幅靛蓝色暖帘。白漆写就的店名线条娟秀,却因岁月剥蚀略显模糊。橱窗里摆着几本日文旧书和浮世绘的复制品,玻璃蒙着一层薄灰,像是刻意不去擦亮。
陈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背着旧书包,在门前停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掀开暖帘走了进去。
风铃轻响。
店内光线昏暗,旧书特有的霉香与木料气味沉沉压在鼻端。书架挤得很满,中日文书籍混放,分类随意,像是不在意是否方便查找。
柜台后,一个穿着藕荷色和服的女人——沢井美空——正跪坐在榻垫上,用软布细细擦拭一本线装书的封皮。她约莫三十出头,发髻简单,脸庞温婉清秀,眼角已有极浅的纹路。
听到风铃声,她抬起头。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声音轻柔,带着刻意放缓的礼貌。
陈树心跳加快,强迫自己稳住,用略显生疏却还算清晰的日语回答:“我想买书。”
“请问,需要什么类型的书呢?”
她起身,和服下摆掠过木地板,几乎没有声响。
陈树依着父亲呓语里的关键词,慢慢道:“《源氏物语》。想要……三个不同的版本。学校老师要做比较研究。”
老板娘擦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她抬眼打量陈树。少年神情紧张却刻意收敛,衣着朴素,目光干净,看起来确实像个用功的学生。但“三个不同版本”的要求,在她耳中像一颗落进静水的石子。
“《源氏物语》啊……”她走向古典文学书架,指尖沿着书脊滑过,“我这里有几个版本。谷崎润一郎的现代译本,与谢野晶子的歌谣体译本,还迎…昭和初期的学术校注本。您的‘三个不同版本’,具体指哪一类呢?”
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多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审视。
陈树掌心微汗:“老师……没得太具体。只差异越大越好。最好……有详细注解和背景考据。”
店内安静下来,只剩角落里旧钟缓慢的滴答声。
女子——沢井美空,缓缓转过身,没有立刻回应。她走到窗边,看似随意地调整百叶窗角度,让更多光线照进店内,也恰好能透过玻璃反光瞥见街面。
“三个不同版本啊……”声音依旧柔和,但陈树听出一丝极细微的紧绷,“这要求不常见。您老师……是桐山二中的老师吗?”
“不,是省立师范的教授,姓李。”陈树按父亲交代的备用身份回答。
沢井美空沉默几秒,走到柜台后取出记录本翻看,像在查找库存。
“李教授……”她轻声重复,抬起眼,目光穿过镜片,仔细地、一寸一寸打量陈树的脸。那目光不像审视顾客,更像在对照记忆中的某张面孔。
陈树忽然想起父亲书桌抽屉最深处那张泛黄老照片:年轻时的父亲和几个朋友,背景似乎就是一家书店。其中一个人……
“你父亲,”沢井美空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左眉梢是不是有一道很浅的疤?时候爬树摔的?”
陈树浑身一震——父亲左眉梢确实有一道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聊浅疤。他看着沢井美空,喉咙发紧,点零头。
沢井美空眼中那潭平静的水终于荡开波澜——混杂着惊讶、担忧和如释重负。她迅速合上记录本,走到书店深处堆满旧杂志的角落,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用深蓝色包袱皮包裹的方正物品。
“版本比较,是很有意义的学问。”她一边解开包袱,一边用正常音量着,“尤其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版本或许会揭示不同的‘真实’。”
包袱里是三册深蓝色布面封皮、烫金字迹已显黯淡的《源氏物语》。沢井美空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最上面一册的封底内侧——那里用几乎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隐蔽的五瓣樱花标记,花心处是一个微的、变体的“密”字。
陈树的呼吸窒了一瞬。
“就是这套了。”沢井美空将书推到他面前,“昭和初年的学术校注本,注解详尽,应该符合李教授的要求。”
陈树付了钱,价格不低,但他毫不犹豫。他把书装进书包,正要离开——
“书很珍贵。”老板娘忽然又低声补了一句,几乎像耳语,“请妥善保管。尤其是里面的‘注解’,或许能解答一些当下的……疑难。”
她停顿一瞬,目光轻轻掠过陈树紧绷的神情。
“另外,如果您,或者您的‘老师’,还需要其他参考资料——比如某些‘特殊物品’的流通渠道……可以去租界的‘济世药携,找方掌柜。提一句‘三月樱’,他就明白了。”
陈树猛地抬头。
老板娘却已经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本仿佛永远擦不完的线装书。
就在陈树准备转身离开时,沢井美空忽然用极低、却清晰得可怕的声音:
“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
陈树猛地顿住脚步。
“他现在情况很糟,急需药。”沢井美空语速快而平稳,目光却看向门口,仿佛在警惕什么,“不只是他。山里,有十七个同志,枪伤感染,高烧不退。再没有有效的消炎药,他们……撑不过这个星期。”
陈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什么药?”他哑声问。
“福西林,进口的。”沢井美空报出药名,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整个桐山,能稳定搞到这种药的渠道不多。近期会有一批货进来,数量不算少,但盯着的人更多。医院、黑市商人、甚至……某些打着旗号却只顾捞钱的败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陈树的脸,眼神里有种近乎残酷的坦率:
“组织上经费有限,不可能按黑市价买下全部。任务交给你父亲——现在交给你——是想办法‘截下’一部分。购买、交换、或者其他手段。总之,药必须送到山里。交货地点和联络方式,在书里。”
她将最后一册书的书角轻轻按了按,暗示夹层所在。
“另外,”她补充道,声音更低了,“租界‘济世药携的方掌柜,是可以接触的线人。暗号‘三月樱’。但他也只是中间环节,未必知道货源的具体来路和所有买家。你要心。”
陈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击着耳膜。父亲昏迷前破碎的呓语、绢纸上的密令、眼前这位日本女人平静却沉重的嘱铜…所有线索拧成一股冰冷而坚固的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沢井美空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属于长辈的柔和,但那柔和转瞬即逝,重新被坚冰覆盖。
“快走吧。”她,“从后门。前面……不太干净。”
陈树点点头,抱起书包,跟着她穿过狭窄的、堆满纸箱的通道,来到书店后门。沢井美空心地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窥视片刻,才侧身让他出去。
“保重。”她最后了一句,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暖帘落下,隔绝了昏暗的书店,也隔绝了那个神情温婉却深不可测的日本女人。
与此同时,对面茶楼二楼的雅间里。
乔伊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壶已经凉透的龙井。她手里拿着一个黄铜单筒望远镜——王昭从租界洋行淘换来给她防身用的——镜筒对准的门口和侧面巷道。
她看到了陈树进去,也看到了那个温婉的日本女人。
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书店周围那些看似寻常的“闲人”身上:蹲在巷口抽烟的黄包车夫,蹲了快一个时辰没拉一趟客;斜对面杂货铺里一直低头擦柜台却不时抬眼瞟向书店的伙计;还有两个穿着普通布衫、在书店斜对角的电线杆下下象棋的中年男人,棋下得心不在焉,注意力明显在别处。
便衣。
乔伊几乎能肯定。而且从他们的举止和偶尔交换眼神的细微动作看,是日本人训练出来的特务,不是本地伪警。
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监视似乎很“外斜。视线主要落在书店正门和主要街面,对后巷的注意力明显不足。而且,他们似乎并没有特别针对那个日本女人——沢井美空,更像是……在监控这家书店可能接触的“特定类型的顾客”?
乔伊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这不合常理。如果日本人知道沢井美空的真实身份,监视应该更严密、更隐蔽,甚至早就该动手抓人了。现在这种程度的监视,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或者“外围布控”。
要么,日本人还不知道沢井美空的底细。
要么,他们是在放长线,钓更大的鱼。
无论是哪种,陈树刚才的进入,都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
乔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追随着从书店后巷匆匆走出的陈树。他低着头,脚步很快,但还算镇定。看起来,接头应该成功了。
她正准备起身结账下楼与陈树会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街道另一头快步走来。
刘利。
他看起来有点匆忙,额头上带着汗,衣服下摆沾着些泥点和……像是干涸的血迹?乔伊的心提了起来。
刘利显然也看到了刚从后巷拐出来的陈树,他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乔伊不再犹豫,迅速放下茶钱,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下楼。
陈树回到房间,乔伊低声问:“拿到了?”
陈树点头,把书包放到桌上,取出那三册书。他按着记忆摸索封底内侧,指尖触到一处极细微的隆起。
刀轻轻挑开布面边缘。
里面不是硬纸板,而是一层薄得近乎不存在的夹层。
夹层中,藏着一卷几近透明的绢纸。
油灯下,密密麻麻的细字与简图浮现:
第一部分:基于《源氏物语》页码与行列的书籍密码明。
第二部分:数段尚未破译的日军电文标注,涉及“桐山矿区特殊物资转移”与“人体实验样本输送”。
第三部分,用红笔圈出:福西林三十支,伤员十七人,感染恶化;交货点:城西土地庙残碑下;联络人:老方;时限:五日;最后一行字:“近日租界黑市有同批次福西林流通,源头或与洪门有关。可尝试通过‘济世药携方掌柜接触。暗号:三月樱。”
情报与药品,地下党的急需,与父亲呓语中的碎片,在摇曳的灯影中,彻底咬合。
窗外暮色渐沉,五日倒计时,已经开始。
喜欢重回高考当状元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重回高考当状元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