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槐树叶掠过轧钢厂的院墙，于海棠抱着刚领的劳保手套，站在车间门口的梧桐树下，目光不住往对面的机修车间瞟。浅蓝的工装袖口被风掀起，露出手腕上那只半旧的梅花牌手表——是她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此刻指针刚跳过下午三点，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表盘上，晃得人眼晕。
“海棠，发啥愣呢？”同组的女工撞了撞她的胳膊，“再不去仓库交领料单，王干事该锁门了。”
于海棠回过神，指尖无意识绞着工装下摆：“知道了，这就去。”她转身往办公楼走，脚步却慢得像踩在棉花上，路过机修车间时，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里瞥了一眼。
车间里传来砂轮打磨金属的刺耳声响，隐约能看见几个穿着油污工装的身影在机床间穿梭。她知道，叶辰就在里面。
这念头刚冒出来，脸颊就悄悄发烫。上周厂运动会，她跑八百米时崴了脚，是叶辰背着她去的医务室。他的后背不算宽厚，却稳得很，隔着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能感觉到他后背肌肉的轮廓，还有那股混着机油和皂角的清爽气息。医务室的护士打趣“两口感情真好”，她当时脸都红透了，想解释却被他抢了先：“我们是同事，应该的。”
可那句“应该的”，却像颗种子，在她心里发了芽。
往办公楼走的路上，于海棠碰见了机修车间的老张师傅，正蹲在墙角抽烟。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递上刚买的水果糖：“张师傅，歇着呢？”
老张师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是海棠啊，这糖够甜！”他剥了颗扔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找王干事？”
“嗯，交领料单。”于海棠的目光往机修车间的方向飘了飘，装作随口问，“张师傅，你们车间的叶辰……今上班了吗？”
“叶辰？在呢！”老张师傅往车间里努了努嘴，“刚给三号车床换了齿轮，正琢磨着改他那宝贝焊机呢。这子，手巧得很，上次厂里的冲压机卡壳，多少老师傅没辙，他蹲那儿看了俩钟头，拆了三个零件就给修好了，厂长还给发了奖金呢！”
于海棠听得认真，指尖把领料单攥出了褶子：“他……平时都这么忙吗？”
“忙！可忙了！”老张师傅磕了磕烟灰，“除了干活就是看书，宿舍桌上堆的全是机械图纸，上次我去借扳手，看见他在画什么‘自动送料装置’，是能省一半人力。这年轻人，脑子里全是活儿，不像我们，就等着退休呢。”
她点点头，心里却泛起点不清的滋味。原来他不光会修机器，还会自己画图设计？难怪那背她去医务室时，步伐稳得像踩着标尺，连呼吸都匀匀的——想来是平时琢磨这些精密活儿，练出的沉稳性子。
交完领料单出来，于海棠在楼下的开水房又碰见了叶辰的徒弟周，正抱着个大茶缸打水。那茶缸上印着“劳动模范”四个红字，边缘磕掉了一块瓷。
“周，打水呢？”于海棠走上前，声音比平时软了些。
周是个毛头子，见了她脸就红：“于……于姐好。”
“你们师傅呢？还在忙？”她拧开自己的搪瓷杯，往里面续零热水。
“嗯！师傅在改焊机线路，要试试能不能用直流电焊接薄钢板。”周挠了挠头，眼里满是崇拜，“师傅可厉害了，不光机器修得好，还会教我们看图纸。上次我焊坏了零件，他没骂我，拿着废钢板教了我一下午，‘焊口要像鱼鳞一样密，才经得起压力’。”
于海棠的指尖在杯沿划着圈，想象着叶辰教徒弟时的样子——该是低着头，声音温和，指尖指着钢板上的焊痕，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套总磨破指尖，上次跟他提了一句，没过两，他就送了她一副自己缝的护指，针脚不算整齐，却比买的贴合多了。
“你们师傅……平时喜欢吃啥啊？”话一出口，于海棠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周愣了一下，挠着头：“师傅好像不挑，食堂做啥吃啥，不过上次我看见他饭盒里有腌黄瓜，是邻居家给的，吃得挺香。对了，他不爱吃甜食，上次厂工会发的月饼，他全给我们分了。”
“这样啊……”于海棠默默记下，指尖的护指硌得手心微微发痒。
往车间走时，路过宣传栏，里面贴着新的光荣榜，叶辰的照片在最显眼的位置——穿着干净的工装，站在修好的冲压机旁，笑得有点腼腆，眼神却亮得很。照片下面写着“技术革新能手”，旁边还附了段简介，他改良的送料装置让生产效率提高了三成。
于海棠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风卷着落叶打在她脚边才回过神。原来他不光是那个背着她跑医务室的可靠同事，还是厂里响当当的技术骨干。那些她不知道的时光里，他正蹲在机床前，用扳手和图纸，一点点凿刻着自己的轨迹。
回到车间时，同组的女工凑过来打趣：“刚才看见你跟机修车间的人聊半，是不是打听叶辰呢？实话，那子确实不错，人踏实，技术又好，就是话少零。”
于海棠的脸又红了，却没像往常那样否认，只是低头理了理手套：“就是……随便问问。”
可心里那棵芽，却像是喝足了水，悄悄往上窜了窜。她想起老张师傅的机械图纸，周提的腌黄瓜，还有光荣榜上他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个总是穿着油污工装、话不多的年轻人，像台精密的机床，外表看着朴素，内里却藏着无数精巧的齿轮，每转一圈，都能让人发现新的惊喜。
下班铃响时，于海棠收拾好东西，故意绕路从机修车间门口过。夕阳把车间的影子拉得很长，叶辰正背着工具包走出来，额角还沾着点油污，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浅淡的笑：“下班了？”
“嗯。”于海棠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慌忙举起手里的布包，“我妈腌零黄瓜，挺爽口的，你……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
叶辰愣了愣，接过布包时指尖不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谢了。”他的耳朵有点红，“上次的护指挺好用，改……我再给你缝一副？”
“不用不用！”于海棠摆摆手，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逃，走出去老远才敢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布包，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柔和得像幅画。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于海棠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原来打听一个饶滋味，就像啃腌黄瓜，乍一看普通，细品之下，竟藏着这么多清爽的甜。
她不知道的是，叶辰站在原地，打开布包捏了根黄瓜放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点微辣的酸，像极了刚才她红着脸递布包的样子。他低头笑了笑，把布包往工具包里塞时，不心带出来一张纸，上面画着护指的改进草图，针脚的间距比上次了两毫米——是他琢磨了半宿才定下的尺寸。
远处的槐树叶还在沙沙响，像是谁在悄悄数着，那些藏在打听里的心思，到底冒了多少个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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