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歧当真去了皇帝寝宫。
他并未穿正统世子服，似是匆忙披就的，冷肃的一袭旧家窄袖石青袍子，袖缘隐约有磨损的金线头暴露。
去时满的飞霞石榴色扯作兜头乌幽铅云，滚滚响雷藏匿一二，他极为冷淡的收回清凉视线，在殿外站定半晌，两川青山蹙了蹙，冷声道：“谁许你们在此搜查本世子的？”
为首的人有一张和蔼的苍白英俊面孔。像是入宫许久了，眼角眉尾添了几分风霜皱纹，闻言淡淡的笑着，一双细长苍白的手随意遮掩在袖摆间，微笑着：“世子殿下，您也该体谅体谅奴婢了。陛下龙体难安，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做噩梦。请了名医神仙，也不管用。奴婢不过就是个蒲草似的贱人儿，只有这一颗灼热的心还能关心关心陛下了。”
谢临歧淡漠的抬睫，眸中幽深倾似无底之海，忽然笑道：“裴公公的意思，难不成是本世子前来，惊扰圣驾了？”
裴越心底暗骂一句奸诈。这神仙果然是萧琢缨不好对付的对象，日渐精湛的假言假语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扯开话题的功夫流畅如水。
他身上石青江崖纹的窄袖袍子灌入冷风两股，鼓作两大片石青色的云似的，一张淡漠俊丽的面孔上尽是平无波澜，倒是真的瞧不出他能有个什么神态，唇边的笑似笑非笑，看在裴越眼中，却是漫不经心的贵胄少年郎突然近了人情，假面的玉阎罗裂了。
裴越堆起一抹精致的笑容，“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也是知道的——陛下的身子愈发的不好，如今又是多秋时节，总要提防着些的，不是？”
他看那张脸就想起来裴星语，就想起来那个人。
若他当真就是个闲散不谙世事的世子，倒也不值得裴越等人提防着他。他名声自幼便惊艳绝伦，这也罢，又是不知昆仑的哪位仙才托生转世。萧琢缨隐忍这般久，连自己的爱人与母妃都能亲手杀了，就等着大好的壮丽江山入袖，临川饮酒。若是不除了谢临歧——
裴越面上不动声色，抬目，望着对面那个清峭冷淡的少年，“还请世子殿下，配合一番？”
谢临歧喜怒无常的脾气，许久都未曾发作过了。但他如今也不打算由着自己的狗性子操纵，闻言唇边荡漾开些许笑影，一时恍若春波横流，明丽的惊人，也叫裴越大骇，不知谢临歧今日抽的什么风。“搜身？”
他此刻倒也不急了，压根儿就没急，本就是装给那帮神仙看看的。袖手，在阴风惨云中袖摆间露些许的冷白指节，远远望去漂亮的惊人，像尊尊佛玉打凝似的贡物。
裴越微笑道：“世子殿下，老奴无理了——”
谢临歧的石青掐牙金袖摆旋即如蝶影似的飞舞掠过，满压抑乌色铅云忽而凝为一处庞大的阴影，像是鬼魅的身般，数十条宫道之上剔透飞扬的灯色成为一片连绵的可怖鬼眼，闪烁其明，倒也衬此刻的时态。
裴越身后有几名年轻的黄门，各个面上皆是煞白惊颤，听了裴越略带咬牙的呵斥，彼此观了观，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却又死死的在空中凝住，刹那瞪大了一双双恐惧晶莹的瞳子——
裴越的微笑连弧度都未变，只是手边雪白拂尘突然失光断裂，“何必呢？世子殿下。你若是不动手，兴许那帮愚民还能有些命数可活。”
黄门刹那成灰。
谢临歧冷笑，掌心一抹梨白雪光。
“我不动手，罪饶名头不便扣到了宁王府上？萧琢缨好算计，连帝的大人也一并圈了进去，他先不仁，何苦怪我不义？”
裴越将那拂尘爱惜的拢了拢，面露遗憾。“世子殿下此番举动，又与您口中的‘罪人’有何区别呢？都在杀人啊……为什么还要自己是干净的呢，奴婢真的想不通。不过，还是要感谢那帮老臣了，替我家主子确定了谁才是他要的人——”
石青色的风。裴越连眼睫都尚未抬起，只觉得一股疾风带着些许冰凉清润的气息卷来，刹那便要从袖中滑落本命法器抵，猛然心中生一惊雷，面色翻作煞白。
“你——何时也学会如此无耻的手段了！？”
离他三丈之外，有满目榴影翩然而落，簌簌如血雨惊破山河，又有如焰火似的灿烂身影一现，那石青衣着的少年郎顷刻便化为一尊冰冷雪白的栩栩绝瓷人偶。那少女玲珑艳唇上下开合，望着对面阴晴不定的裴越，笑的无害。
“一点手段啊……我家世子殿下今夜要早睡，没空理你这鸿门宴，趁早洗洗睡吧。”
裴越的眸色阴沉毒辣的望着那尊顷刻凝为冰玉材质的死寂人偶，唇齿颇为惊骇的颤了颤，声音吞了，但仍能听见几字惊讶溢出唇齿范围：“这不可能……我裴家的‘绝瓷人偶’秘术，你这等人是如何窃会的！？”
飞出去的不过是一抹尚未枯败的梨花，玉雕云彩华光大乍，一时间整个寝殿外的盛景被照耀，又刹那被如水灯光散去。
江迟抖落抖落满袖从平康坊带来的榴花，顺带捻去一缕青丝。
“哄我师兄三年，如今也够久了罢？你骗他入萧琢缨的门，又让他弃了原本的日子，为的就是成为萧琢缨棋子？”
裴越的眼神颇为冷溺，微笑从容苍白。“原来是我那弟弟的好师妹……我当时听消息，险些以为你死在了魔地呢。哄星浅？哈，血缘亲密的兄弟间能有什么欺骗？！难不成要他一个大好的少年保护你这短命鬼一样的师妹，你才觉得他不是虚度此生么？你是他师妹又如何，终归不是一路人。星浅能有怜悯之心舍你一条贱命送你去魔地历练，已是他向慧明的报因。裴星语既已死，那么如今的这个人，与你可没有半分关系，他如今投靠谁为谁做事，本就是他的自在。你投了谢临歧，休要假惺惺的替他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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