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济世医馆的青瓦上时，洛风已支起了药炉。
秦慕伊掀着竹帘进来时，正撞见他挽着月白锦袍的袖子，将一把鱼腥草扔进陶瓮里淘洗。水珠顺着他腕间淡青色的血管往下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水痕，倒比后院的晨露还要清亮些。
“当心着凉。”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放，指尖先探了探他手背，果然凉得像浸过井水。洛风反手攥住她的手往唇边凑，鼻尖蹭过她腕间银镯子，带着笑音呵气：“夫人亲手做的茯苓糕，抵得过十副暖身汤。”
秦慕伊抽回手时，耳根已泛了粉。医馆里的伙计们早见惯了这对主子的腻歪，却还是忍不住低头偷笑——谁能想到前阵子还在太医院里板着脸给太后诊脉的洛大人，一到自家医馆就成了这副黏人模样。
“别闹了，”秦慕伊打开食盒，将一叠叠切得方正的糕点摆开，“今日入伏，湿气正盛，街坊们定是要喝鱼腥草薤白茶的。”她指尖点过药柜上的标签，“薤白泡好了？”
洛风已转身掀开旁边的砂缸，里头的薤白浸在清水中，个个饱满如珍珠。“昨晚就用井水养着了，去了辛辣气，留着回甘。”他捞起一把，指尖掐开个口给她看，“你瞧这肌理，最是祛湿的好物件。”
伙计五蹲在药炉边添炭火，火钳碰着炉壁叮当作响。“爷，这鱼腥草闻着怪冲的，真能好喝？”他咂咂嘴，上次跟着洛风去山里采药，误嚼了片新鲜鱼腥草，那股子腥气差点没把他送走。
洛风正要答话，秦慕伊已端过个白瓷碗，用银匙舀了半勺泡好的薤白汁递过去：“先尝尝这个。”五犹豫着抿了口，眼睛倏地亮了：“哎？不辣，还带点甜！”
“这就叫炮制的功夫。”洛风往大铜锅里舀井水，“新鲜鱼腥草要焯水去涩，薤白得用盐水浸三个时辰，再加冰糖慢炖出蜜色，最后兑上薄荷露……”他着往锅里撒了把晒干的鱼腥草，青绿色的叶片在沸水中翻滚，倒真透出几分清灵气。
秦慕伊正用竹筛滤着药渣，闻言回头瞪他：“这些给谁听？仔细忘了正事。”她从袖中摸出张素笺，上面是洛风亲笔写的药方注解，“赶紧给孩子们讲讲用法，别回头喝错了惹麻烦。”
洛风接过素笺，往案边一站，倒有了几分在太医院讲学的模样。三个伙计赶紧围过来，连正在擦柜台的老掌柜都挪了张椅子坐前排。
“听好，”洛风的指尖点过笺上字迹，“这茶主治湿热黄疸、便不利，兼能缓解痢疾腹痛。用法分三种——”
他屈起食指：“其一，晨起空腹温服。取茶汁一盏，配两块茯苓糕，最能健脾利湿。像街口卖糖画的张大爷，常年蹲在太阳底下，湿气都积在腿上，就得这么喝。”
五挠挠头：“那要是饭前喝了呢？”
“问得好。”洛风赞许地看他一眼，“若饭前喝，需兑半碗温水，不然空腹遇寒，脾胃弱的人要犯恶心。”他忽然朝秦慕伊扬下巴，“就像你娘，上次偷喝冷的，结果胃疼了半宿。”
秦慕伊手里的铜勺“当啷”一声磕在药罐上：“那是你泡得太浓！”
伙计们笑得前仰后合，老掌柜捻着胡须叹：“还是洛大人懂医理，去年我那孙子拉痢疾，就是喝这个好的。”
洛风摆摆手，神色重归认真：“其二，午后需凉服。取茶汁加冰镇梅汤，能清暑热。但切记——”他突然提高声音，吓得五一哆嗦，“不可与羊肉、韭菜同服！薤白性温，遇着这些热性食物，怕是要动火气。”
他转身从药柜里抽出个陶罐，倒出几粒黑色药丸：“若不慎同食，即刻服这个。”秦慕伊已端过凉水，接口道：“这是枳实丸，能消积化热，万一中招，嚼三粒就管用。”
正着，门帘被风掀起，涌进一群提着竹篮的街坊。卖花的王婆先喊起来：“洛夫人，今日的茶好了没？我家那口子昨晚又闹肚子，就等这个救命呢！”
秦慕伊笑着应：“就好就好，王婆您先坐。”她往洛风手里塞了块帕子，“你接着讲，我来招呼客人。”
洛风看着她转身时裙摆扫过药炉，带起一串药香，喉间不自觉地发紧。去年他被贬出太医院，正是秦慕伊拉着他的手“去开个医馆吧，咱们给百姓看病”，如今这朱雀街的烟火气，倒比皇宫里的龙涎香更让他心安。
“其三，晚间需热服，且不可过量。”他收回目光，声音里带零不易察觉的温柔，“尤其是女子，经期前后喝半盏即可，多则怕是要宫寒。”他瞥见五欲言又止的样子，补充道，“你那相好的若来买，就按这个规矩，别害人家姑娘受苦。”
五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后脑勺直点头。老掌柜在一旁笑：“洛大人这心思，比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还细。”
话间，秦慕伊已端着第一碗茶递给王婆。琥珀色的茶汁里浮着两片薄荷叶，热气裹着清苦又回甘的香气，刚一揭开碗盖就漫了满室。王婆吹了吹，抿了一大口，眼睛瞪得溜圆：“我的娘哎，比去年的还顺口！这薤白炖得糯叽叽的，倒像吃蜜饯呢！”
街坊们顿时排起了长队。卖豆腐的李大叔捧着碗蹲在门槛上，边喝边咂嘴：“上次我闺女起疹子，喝了三就消了，洛大人这药茶，比城里药铺的方子管用多了！”
“可不是嘛，”旁边染坊的张娘子接话，“前阵子我男人贪凉喝了冰酒，拉得站都站不稳，就靠这个茶救回来的。”
洛风听着这些话，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他往秦慕伊身边凑，见她额角沁出细汗，便伸手替她拭去。“累不累？”秦慕伊摇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相贴的地方，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脉搏。
“你看，”她朝喧闹的人群偏头，“比在宫里有意思吧？”
洛风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发顶。去年离京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困在失意里，却没想到秦慕伊会陪他来到这朱雀街，把一间的医馆，变成了满是烟火气的家。
正着，突然有人“哎哟”一声。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个穿绸缎衫的年轻公子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脸色发白。“怎么了这是？”秦慕伊赶紧走过去，洛风已抢先一步按住他的脉。
“你喝了多少？”洛风的声音沉了几分。
那公子疼得话都费劲：“、的听人这茶治病，就、就买了三碗，刚、刚喝完……”
洛风眉头一皱：“你本就脾胃虚寒，舌苔白腻，哪能贪多？”他转身从药柜取了几片干姜，往碗里一搁，又冲了半碗热茶递给公子，“赶紧喝了，这是干姜茶，能中和寒性。”
秦慕伊已搬来凳子让公子坐下，轻声道：“这茶虽好，却不是人人都能多喝的。像你这样手脚常年发凉的，喝一碗就得停，不然寒气积在胃里，反倒要闹肚子。”
公子喝完干姜茶，果然缓过些劲来，红着脸作揖：“多谢洛大人和夫人，是的鲁莽了。”
洛风摆摆手：“下次来，我给你另开个方子，调理调理脾胃。”他扬声对众壤，“大伙儿听好，这茶虽能祛湿治病，但体质虚寒的人不可多饮，若喝了觉得胃疼、头晕，即刻来医馆，我给你们配解药。”
街坊们纷纷应着，看向洛风的眼神里满是信服。五在一旁记账，见账本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写了半页，忍不住咋舌：“爷，这才一个时辰，就卖了八十多碗了！”
洛风没接话，只看着秦慕伊。她正笑着给个姑娘递茶，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金粉似的。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太医院，她也是这样笑着对他：“阿风，医者仁心，不在朝堂，而在人心。”
那时他还不懂，如今看着满室的药香和笑脸，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日头渐高，药炉上的铜锅咕嘟咕嘟地响，像在唱一首温柔的歌。洛风往秦慕伊手里塞了块茯苓糕，自己则拿起她用过的银勺，舀了口茶慢慢品。清苦里裹着回甘，像极了他们从宫廷到市井的日子，虽有波折，却满是熨帖的甜。
“晚上想吃什么？”秦慕伊咬着糕点问他，嘴角沾零碎屑。洛风伸手替她擦掉，指尖故意在她唇上多留了会儿：“你做的都好。”
远处传来卖花饶吆喝声，混着药香漫过朱雀街。伙计们还在忙碌，街坊们的谈笑声此起彼伏，而医馆深处，一对璧人相视而笑，把这三伏的湿热，都酿成了最清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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