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柯讷那句“可以为诸位谋得一条出路”，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沈棣辉和梁定海心中，漾开了希望的涟漪。
一直微躬着脊背的沈棣辉，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他缓缓抬眼，望向穆柯讷。
那张保养得夷脸上，旗人贵胄的疲惫难以掩饰。
他试图从中分辨，话里有几分真意。
梁定海的反应，则直接得多。
他睁大双眼，胸膛起伏。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军帐中清晰可闻。
像溺水之人，看到飘来的浮木，死死盯着穆柯讷，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穆柯讷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随之落地。
他踱回紫檀木大案后，并不就座。
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敲光滑桌面。
笃。笃。笃。
语气平缓，却带着力量：
“倘若我等能安然脱离这死地，本帅方才所言，自然作数。出路，总是有的。”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向二人：
“就看沈参将和梁游击，以及你们下面的几位都司，是否能真正放下芥蒂，与我等旗人同舟共济，共渡此劫了。”
罢，他才缓缓落座，身体向后，靠在太师椅背。
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骤然转冷：
“有些话，不妨挑明了。”
“塌下来，自有高个子先顶着。”
“岭南当下有叶部堂，有昆军门，还有我这个五羊城将军在呢。”
“朝廷即便要追究战败之责，层层下来，怎么也轮不到你们区区一个参将、一个游击，来扛这最大的干系。”
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森然：
“当然，若是诸位执意不肯配合，非要另起炉灶……那么，后果自负，大家就各安命吧。”
他似乎觉得火候还不够，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
“不瞒二位，在你们踏入这大帐之前，本帅已遣一心腹幕僚，秘密出营，与西军接洽去了。”
“营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你我双方各自的打算，西军那边……已然知晓。”
言尽于此，他便闭上嘴，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细细呷了一口。
早已等候多时的昆寿，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磕碰声，目光落在沈棣辉身上：
“沈参将，梁游击。我这个绿营提督，平日里不怎么插手你们督标营的事务。”
“但这顶戴花翎，终究是朝廷所赐，代表着王命。”
他先强调了身份，随即话入正题，语气转为直白的威胁：
“别的不敢夸口，但让我直辖的提标营，以及其他几营军标，在此刻，听从穆大饶统一调度。”
“这点把握，本官还是有的。”
他盯着沈棣辉，一字一句道：
“现在，我以粤省绿营提督的身份，命令你督标营，即刻起，听从穆柯讷大饶指挥！”
然而紧接着，他又无奈摇头，自己戳破了这层命令的脆弱性：
“但你我都心知肚明，我这提督的命令，在你们叶部堂一手带出来的督标营里，究竟能有几分斤两。”
“所以，督标营究竟何去何从，是生是死，就在你们两位一念之间。”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已是赤裸裸的摊牌。
穆柯讷与昆寿一唱一和，软硬兼施，将沈棣辉和他麾下这支督标营，彻底逼到墙角，再无转圜余地。
穆柯讷的意思很清楚：
我们已经和西军搭上线。就算你们想闹事，西军也不会怪罪我们这些愿意降服者。
昆寿的意思更明白：
除了你们，其他标营都不会跟着抗命。
我们甚至可以联合西军，里应外合，先把你们剿灭。
形势比人强。
督标营原本五千精锐，经过数番血战，早已伤亡过半，人困马乏，弹药将尽。
内有被穆、昆二人掌控、以逸待劳的其他标营；外有虎视眈眈、兵锋正盛的西军主力。
督标营若再不识时务，唯有被彻底碾碎。
梁定海脸上，已控制不住地露出惶急之色。
他仿佛看到，只要穆柯讷一声令下，帐外的戈什哈就会冲进来，将他与沈棣辉乱刀砍死。
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下意识的侧过头，用焦急、探寻的目光，望向沈棣辉。
只见沈棣辉依旧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微微发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失去血色。
他沉默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最终，他抬起眼，目光迎向穆柯讷，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但不知……大人需要我等，如何配合？”
穆柯讷闻言，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得色。
他知道，这只桀骜的头狼，终于被套上枷锁。
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些许：
“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先从簇脱身，安全北返。”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待我等回到朝廷治下，军机处、兵部，必定会派遣大员，详查此战败绩之缘由。届时……”
他话语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棣辉：
“沈将军，你我这些同在这花县战场、共历生死之人，届时在应对上官质询时，这言辞……可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啊。”
这话不仅沈棣辉听懂了，连一向心思粗粝的梁定海，也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
这是要统一口径，将战败的责任，推到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头上去。
至于找谁？答案几乎不言自明。
如今在岭南，军权、治权一把抓，只有总督叶明琛一人。
也只有他这般封疆大吏的身份，才“配”承担起丢失岭南、损兵折将这大的罪责。
真要起来，叶明琛也绝非无辜。
身为主帅，其一便是误判敌情，中计轻进；
其二便是调度无方，致使联军被围。
花县之败，他罪责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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