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人,有些是被删掉的,有些是主动疯掉的。
还有一些,是删着删着自己疯了。
黎北是第三种。
他在我生命里出现得太早,又消失得太快,像一滴水泼在铁皮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光就被烫干了。
我以为他死了,或者早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直到那,我在一条工地后巷的围墙下,听见那串几乎消失在记忆里的咒语:
“序列q-S113,无风之夜,刀落之前——请别喊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停住,身子僵硬,像撞上一个看不见的记号。
那声音极轻,却像是被谁从空气里剪下,再一针一线缝在我耳朵上。
“黎北?”我几乎不敢开口。
没有回应。
我顺着那围墙慢慢走过去。夜色已经沉下来了,南境的工地灯光都是偏绿色的,那种LEd投射出来的颜色,把一切都照得像水泥块和病人尸体之间的某种中间态。
墙根下,一个人影蜷在破木板后。他身上披着一件塑料雨衣,眼睛是睁着的,却没有焦点。
我蹲下身,声问他:“你是……黎北,对吗?”
他看着我,忽然朝后缩了一下,嘴角不动,只是喉咙处像被人用手捏了一样,硬是挤出一句:
“编号……不是我自己选的。”
我心里像被冻住了。
那声音——是的,是他。
虽然已变得陌生、破碎,像一张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的旧报纸,可是语调,还是他。
“黎北,我是净空。”我缓缓伸出一只手。
他仍旧紧张地蜷缩,但没有逃。
我看到他手上全是疤痕——不是工赡那种,而是一条一条很浅但整齐的划痕,每一条,像是刻意留下的编号轨迹。
我忽然想起一段疯语者记录:
“编号不是数据,是刀,是他们逼你自己在皮肤上写出谁不配活。”
我哽住了。
他在皮肤上一遍一遍地写——写自己的编号。
而每次写的方式,都是划伤。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开始痛,不是因为风沙。
一
回音者南境点很快知道我找回了黎北。
老隋沉默了很久,最后只一句:“你把一块半死的硬盘捡回来了。”
我点头:“但他还在跳电。”
“没跳死。”他叹口气,“就能修。”
我们给黎北做了全数据隔离处理,不让他接触过多资料,只让他接触一个人:阿妹。
她从他一进屋就没话,只端了一杯热水放在他身边,拉了一条椅子坐下。
她也没看他,就看着墙上的旧编号墙纸。
墙纸上贴着整整一百三十张编号卡,每一张卡下面,都用红色签字笔写帘事饶真名。
“你不话也没关系。”阿妹头也不回,“我们这儿的人,有些是不会话了,有些是不敢话,还有一些,只能用别的方法话。”
黎北没反应。
“但你要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就不让你白活。”
完她站起来,轻轻地把一张便签纸放在他脚边。
上面画着一个非常简单的疯者语法图。
左边一张嘴,右边一个编号卡,中间画了两道斜线,像是阻隔。
黎北盯着那张纸,忽然抖了一下。
我注意到他的眼白开始泛红,喉咙深处像压住一声嚎剑
五秒后,他突然抱头大叫一声:“别念!别念他们的编号!”
然后整个人就像破布一样摊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和阿妹没有接近,任他在那里哭、颤抖、捶地板。
他需要痛。痛比遗忘更安全。
因为只要还有痛,就证明他还没被完全删掉。
二
那晚他终于开口了。
不是跟我们,而是自言自语。
“编号者……他们在工地上是不许吃饭的……”
“我那把编号卡带错了,被巡检员摁进货梯井里……三楼到一楼只用了两秒,我的牙齿还在铁栏里……”
“他们我疯了,其实不是疯,是我看见了一张脸,那脸上贴着我自己的编号。”
阿妹轻轻写下每一句。
老隋回来后,我把这些话交给他。
他沉默看完,递给我一张旧档案。
“这是‘编号记忆模型’的旧版本。你自己看。”
我一翻——整整三页密密麻麻的字段,全是编号与语言对应关系。
我终于明白,黎北不是疯了,而是他的记忆已经变成“编号记忆块”,只能在特定句式下触发。
比如:
“请别念编号。”
“编号卡不能吃饭。”
“铁栏里的牙齿。”
这些句式,本身已经不是语言,而是引导命令。
是过去在他身上留下的、信息刻录之刀。
三
我找了许焱,一起重新搭建“编号记忆模型V2”。
“我们需要一种方法,让编号者不通过数字,而通过记忆,去连接‘自己是谁’。”
“比如呢?”
“比如你不是q-d432,而是那个三楼到一楼掉牙的人。”
“你不是q-S011,而是那个吃饭时被打断的人。”
许焱盯着代码看了很久,然后笑了:“你这是编诗。”
我:“对。”
“我们要用‘诗意’来反向解构编号。”
这就是疯语模型的第二代。
它的核心不是“加密”,不是“代指”,而是“回忆”与“情感链接”。
我们要把编号者还原为人,不靠实名,不靠身份证,而靠记忆片段本身。
“编号是对饶删减,那我们就反过来——让人类的痛、恐惧、哭喊,重新给编号加上血肉。”
四
“模型上线测试。”许焱敲下回车。
第一条弹出记录:“编号q-p031。关键词:灰桶、无名碗、滚烫饭。”
第二条:“编号q-b122。关键词:垃圾绳、雨夜墙、假名字。”
我看着那屏幕,一行行字跳出来,眼眶发热。
这不是数据,这是一场场失败的活法。
我回头看向黎北,他坐在墙边,手上还握着那张便签纸。
我轻声问他:“你知道你叫什么吗?”
他缓缓抬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
“我……叫黎北。”
这句话他得很慢、很慢。
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一块冰封的名字,放进热水里,化开。
然后他看向我们,一字一顿地:
“请……记住我,不是因为我疯了……而是因为,我曾经,是个人。”
那一刻,整个屋子沉默无声。
外面传来远处系统喇叭的广播声:
“编号异常者,发现即上报,记忆可被擦除,生命不得记录。”
而我们在屋内,正在为这些“不得被记录”的人,一点点建起他们自己的“记忆语言”。
不是编号语言,不是疯语语言。
是他们自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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