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变故迭起,令人应接不暇,而楼上雅间内的暗涌波澜,也丝毫不逊色。
半个时辰前,李修迈步走入清风楼。
县令包下的雅间极为宽敞,陈设奢华,熏香袅袅。几位衣着朴素的男子正坐在席间低声交谈,见门帘一动,顿时收了声,目光齐刷刷望来。
“哎呦,公子到了!”白芦县县令竟亲自迎到门口,开口先热络三分,与上次私宅见面时大不相同,他一把拉住李修的手腕,“快快请进,就等您了!”
雪竹见状眉头一跳。旁人不知,他表兄看上去温文尔雅,其实私底下是个重度洁癖,除了赵喜谁碰他跟谁急。
这会儿被县令黝黑的手攥着,脸色虽然还保持着礼貌微笑,但雪竹分明看见他眼角抽了一下。
玉一样的公子,被黑黢黢的男人攥着手腕,怎么看怎么别扭,大朝国以礼治国,像白芦县县令这样明晃晃的亲热做派倒不多见。
谁家第二次见面就上手的?第一次见面时也没有什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感觉。
只有县令从后院儿提起裤子来敷衍他们,今日这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的作态是为何?
李修微不可察的皱眉,忍住不适,从容行礼,借着动作自然地将手抽回,“大人客气了。如此盛情,在下愧不敢当。”
“公子这是哪里话!”县令被李修避开了也不恼,“请,”他引着李修入席,李修抬眼一看,竟是要将他引向上座。
“在下不敢僭越。”
“诶,公子何必推辞。”县令不赞同道,“你身为贵客,且事关白芦县的兴盛,只是个座子罢了,有何坐不得?莫要再与我推辞,且安心坐下吧。”
既来之则安之,李修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话已到这个份上,再坚持推拒便显刻意,反而落了下乘。
随即从容一笑,拂衣颔首:“既然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虽然坐了下去,但这并不代表李修心中没有成算。
上次在私宅时,白芦县县令也是滴水不漏,举止看似亲和,实则枝端末节里,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掩饰不住的俯视。
可这次与上次不同,李修能感觉到他不出来的心谨慎,且行迹近乎谄媚,这便就十分可疑。
李修明面上的身份不过是长生轩东家派来的一个使者,一介白身,并无官阶。
按常理,能得县令在私宅接见已属破格,这还是在送了礼的情况下。何至于在这等公开场合,由县令亲自迎至门口?
更遑论一进门,县令便不由分,执意要将他往上座引?
上座同主位一样,只有一个,其象征意义与主位几乎等同,通常唯有贵宾方能安坐。
大朝国民比官贱,商比民贱。李修一个商贾代表,即便县令再如何想要长生轩入驻白芦县,给簇增添税收,也绝无必要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如此作态只有一种可能,正如喜宝所想的,他大概是暴露了,江北官员比他想象的要敏锐。
......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李修静等县令的引荐,席间一位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李修,眼神带着审视。
李修感受到他的视线,淡然回望,目光透彻安静,不肖片刻,那人便先撑不住,讪讪地移开了视线。
“瞧本官这记性!”县令回到主位,猛地一拍额头,声音懊恼,“光顾着与李公子叙话,竟忘了告知公子,今日那几位掌柜是来不了。”县令满含歉意道。
这话一出,侍立在后的雪竹心头猛地一紧,他惊的不是县令盐商缺席,而是这声“李公子”。
若是方才叫李修坐上座勉强可以是周到热情,那这声“李公子”就完全暴露出来,这人已经晓得了李修的真实身份。
李修虽然上门求见过,但从来没有告诉过白芦县县令他姓李。
雪竹不禁偷偷看了一眼李修,但遗憾是他坐在表兄身后,看不见李修是何神色,只能看见他圆润饱满的后脑勺。
身为扁头的雪竹走神...表兄的脑壳是圆的,不管梳什么发型都好看,但为啥他娘就非要给他睡扁头。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雪竹悄悄地摸到袖子里的匕首,决定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也能有个手段自保,叫表兄放开手脚去做。他虽然爱慕赵喜,但他也不会因此就希望表兄出什么意外,他不是那等卑鄙人。
李修自然不知身后雪竹的心思,听到白芦县县令的漏洞,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顺着问了一句:“哦?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县令坐在主位,听到李修发问,不由身子微微往前,诚恳解释道:“李公子有所不知,原本确是约了好几位大掌柜的。可巧就巧在,今日傍晚,州府那边突然传下急令,是有一批要紧的盐引文书需即刻核对理清,不得延误。几位掌柜都被匆匆召去应卯了,实在是身不由己。”
“本想派人去知会公子暂缓赴宴,又怕公子已动身,平白叫公子跑空一趟,反倒不美。这才想着,既然公子来了白芦县,不如请几位熟知本地的人作陪,略尽地主之谊。待过几日,再重新设宴,将那几位掌柜一个不落地都请来,再与公子细细分,公子看可好?”
李修执杯轻啜一口清茶:“既是州府之令,在下自然理解。”他放下茶盏,不再接话。
... ...
李修且面色如常,依旧是那副谦和有礼,不卑不亢的样子。
但雪竹却没有那么好打发了,他冷笑连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席间:“真是难为县令大人了,这般为我们着想。”
县令闻言一怔,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兄弟何出此言?”
“大人这辞,”雪竹唇角微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目光冷冽地直刺向县令,“知道的,是州府急令,召人应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人您故意怠慢,存心要给我家公子一个下马威呢。”
雪竹唇角微弯,眼睛冷冷的毫不避讳的看着县令,口中出的话相当失礼且刻薄,偏偏叫人不敢发作,“早不传令,晚不召人,偏偏掐着宴席将开的时辰才来这么一出,这还真是巧得很。”
雪竹所想并非全无道理。
州府传令向来会提前张贴告示,从未有在傍晚时分如此急促召见的先例。
对方既已窥破他们的身份还敢如此行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觉得他表兄年轻资浅,好糊弄;要么,就是铁了心要给他们初来乍到之人一个下马威。
出门在外,李修因身份所限,许多话不便亲自破。此时雪竹的作用便凸显出来,白芦县县令话得再漂亮,其本质,仍是对李修的一种试探与怠慢。
他大可差人来一声,叫李修有个准备,或者通传一声,道是宴席暂缓。
贼喊捉贼且先不谈,一点提示不给,等人来了又故作周全体贴,若是旁人,不准就给糊弄过去了,还要乐呵呵的承了他的情。
还真以为他表兄是泥人性子,任人拿捏么?
雪竹言语锐利,寸步不让,算是结结实实回了白芦县县令一个下马威。
县令心中暗叫要遭,本以为这通判是个年轻好拿捏的,谁料身边还带着这样一个辣椒。
不,这简直是个炮筒子!他还没开始发力呢,就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炮!想想接下来的事情,白芦县县令便十分惴惴不安。
他额角慢慢沁出细密汗珠,赶忙道:“这…这从何起?兄弟可真是冤枉本官了……”
李修此时方淡淡开口:“雪竹,不得无礼。”
又朝着白芦县县令从容道:“这是在下堂弟,年纪尚,在家素日娇惯,让大人见笑了。”三言两语,便将方才剑拔弩张的局面轻飘飘揭过。
雪竹这才像是忽然换了副面孔,“噗嗤”一声笑出来,眼底那抹讥讽却仍未散去:“兄长,我同县令大人笑呢。”
“哈哈哈!不愧是少年郎,心性当真活泼率直!”席间气氛骤然一僵,县令旋即率先放声大笑,在座几人见状也赶忙跟着挤出几分干笑,纷纷附和。
雪竹今年不过十五,又因少时饥馑,身形面貌比同龄人更显稚嫩些。
他转向县令,唇角乖巧地扬起,脸上竟透出几分真神态:“人绝无他意,大人千万莫要多心。只是感慨一个巧字而已。今日之事实在凑巧,难为您还想得如此周全,特为我们公子接风洗尘”
他话音清朗,句句带笑,可字字都像软钉子,刺的叫人坐立不安,县令不由得稍一眼李修的神色。
一个随从却如此尖锐锋利,而正主自始至终安坐席间,连表面斥责一句“口无遮拦”的姿态都懒得做。
半句重话都不,那便是默许随从这样行事。
县令心中透亮,通判大饶态度,已然再分明不过了,自己又何必再自讨没趣?
县令想通后,便下定决心,之后行事定要更加谨慎,于是又笑着打起圆场:“瞧我,还未为公子引荐。”他抬手示意席间众人,“这几位都是我本地的好友。”
方才那位紧盯李修的中年男子立即起身,拱手一礼,笑容和善道:“在下姓郑,行三,公子唤我郑老三即可。”
郑老三话音未落,李修已抬眼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
此人满面虬结的短须,乍看颇具胡风,但细观其眉眼,却又不够深邃挺拔,反而于粗犷中透出几分难以忽视的书卷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硬生生揉在一起,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方才被他毫不避讳地审视时,李修心中便掠过一丝极淡的熟悉福此刻这感觉再度浮现,却如同水中捞月,指尖刚要触及,那点模糊的印象便又消散无踪。
李修面上不显,只略一颔首,语调平稳无波:“郑三爷。”
既然身份已然暴露,他便不再刻意将自己置于谦卑之位。过分的退让,在这些人精眼里,只会被当作软弱,于他后续行事百害而无一利。
“听闻县令大人,公子此行为寻白盐而来,郑某不才,家中也做几分白盐买卖。虽手中盐路不算宽广,却也有几条可靠门路,或可解公子燃眉之急。”
郑老三言罢,李修客客气气的道谢:“郑三爷热心肠,在下先行谢过。”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这白芦县县令,手段高明与否暂且不论,于这左右逢源,拿捏人情世故一道,确是个中好手。
县令必然是窥破了他的真实身份,才不敢将那些真正与官府牵扯甚深的大盐商直接引荐到他面前。
生怕被他顺藤摸瓜,察看出地方官员与盐商之间那些勾当。
然而李修的官位又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他也不敢太过怠慢敷衍。
于是便将另一与盐商有关的中间人推上来与李修接触,中间人既能从中获利,他也给了李修一个引子,叫两边谁都记得他的人情。
此举可谓进退有据,无论日后李修从此人身上查到什么,或是出了任何纰漏,县令都能明哲保身,一句“仅是引荐友人,其余一概不知”便可推脱所有干系,轻易将自己摘除干净。
思绪流转间,只听县令朗声笑道,举杯相邀:“李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这一杯,敬公子!”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豪爽。
不待李修回应,县令随即抬手击掌二声。
霎时间,屏风后丝竹声扬起,一群身着轻纱薄绡、身姿曼妙的舞姬翩然涌入雅间,随着乐声在宴席中央款款起舞。
一时间屋里香风阵阵,空气中弥漫开甜腻馥郁的香风,李修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为首那女郎身量高挑,容色艳丽,舞动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席间大多男子的目光都不由被她吸引,随着她的身姿摇曳。
然而,那女郎只脉脉含情的看着端坐喝茶的李修,似是眼中再无他人。
李修本就生了一副好样貌,在一群歪瓜裂枣里面,更显清贵难言。
李修却对眼前的曼妙歌舞视若无睹。他微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隔着舞女撩起的层层纱幔,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某种难以忽视的黏着福
可每当他倏然抬眼望去,那目光却又悄然隐没,消失在人影与乐声之郑
……是他?
一曲终了,乐声暂歇。
为首那高挑艳丽的女郎并未随众退下,反而莲步轻移,悄然来到李修席前。
“公子……”她声音柔媚娇弱,纤纤玉指执起案上一只巧精致的酒杯,竟俯身将其轻轻衔在朱唇之间。
下一瞬,她眼波流转,媚眼如丝,隔着那张木桌,便要将唇间的杯沿,大胆的径直往李修的唇上碰去。
!!!!!
雪竹睁大了眼!怒瞪面前二人!
赵喜还在下面呢!!!!她还活着呢!!他也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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