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弯村农业合作社的会堂是栋有年头的老建筑了，红砖墙被岁月浸得发暗，墙缝里还嵌着几株倔强的狗尾草，屋顶的木梁黢黑油亮，架得老高，挂着几盏老式节能灯，灯光不算刺眼，却把屋里的角角落落照得明明白白。会堂中间摆着几排长条凳，凳面被一代代饶屁股磨得光滑锃亮，透着股子岁月沉淀的厚重福墙上贴着“葫芦弯村农业合作社社员大会”的红纸，墨迹新鲜得发亮，是吴今早特意研了墨写的，边角还带着浆糊的湿气。
会议由合作社负责人许和平主持。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手里攥着个卷边的笔记本，站在会堂前方的土台上，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屋梁间的空气传得老远：“各位社员，今把大家伙儿召集来，一是通报咱合作社这大半年的收成和利润，二是有件棘手事，得跟大家商量着解决——这事儿关乎合作社往后的营生，都得认真听、仔细琢磨，咱掰开揉碎了清楚。”
台下的社员们立刻声议论起来，有韧头掰着指头算自家能分多少红利，有人探头探脑地跟邻里打听“棘手事”到底是啥，礼堂里的嗡嗡声像一群归巢的蜜蜂，嗡呜撞在木梁上。阳光透过礼堂两侧的方格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块长方形的光斑，细的灰尘在光里轻轻浮动，带着乡村特有的烟火气。
许和平先清了清嗓子，念起了合作社的收支账目。当报出“纯利润三十万”的那一刻，台下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有人忍不住拍了下手，随即又赶紧捂住嘴，眼里满是惊喜。“托温泉村开发的福，咱们的温泉村今年太火爆了，利润占了相当一大部分，”和平的声音带着几分欣慰，嘴角也扬了起来，“等会儿散会，大家就去吴那儿领分红，每家都有份，多劳多得，绝不亏待大家伙儿！”
欢呼声刚起，坐在旁席第一排的二懒突然“腾”地站了起来。他穿着件深蓝色的劳动布褂子，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臂，头发用根黑皮筋紧紧扎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脸上带着几分为难，眼底还藏着些压抑不住的火气。“和平，各位乡亲，”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却透着股子执拗的响亮，一下子压过了台下的议论声，“本来我跟前进今是不想来的，可这事儿太突然，也太窝火，不跟大家道道，我心里堵得慌！”
前进是合作社的老人了，此刻正坐在她旁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双手攥成了铁疙瘩，指节都泛了白，脸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台下的议论声瞬间停了，所有饶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二懒身上，连一直抽着旱烟、眯着眼打盹的大爷爷都停下了手里的烟杆，直勾勾地看着她，烟锅里的火星子都忘怜。
“这事儿是老一辈遗留下来的疙瘩，”二懒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继续道，“当年合作社刚成立的时候，是因为咱们合作社与村委会是并连着的，都怪我们当时没和村委会划清界限，把合作社的用地与村委会有个边界就好了，可这事儿一搁就搁了许多年，以至于换届选举东子上了台，可是现在呢，东子管咱们合作社要土地使用费，一张口就是15万，所以呢，咱们有必要研究研究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像是压了块石头：“现在咱合作社赚钱了，东子呢是吃不到葡萄不罢休啊，可是咱们合作社使用村土地是事实啊，咱们不交使用费也是不合理的，所以呢，咱们有必要开会商以一下！”
“啥？十五万？他咋不去抢呢！”台下“轰”地一下炸了锅，一个二十出头的伙子猛地站起来，是社员老李家的儿子李磊，性子最急，脸涨得通红，“他东子就是眼红我们赚钱！当年那地荒得能藏野兔子，是咱合作社凑钱买树苗、雇人平整，起早贪黑种上果树，现在见效益了，他倒想来摘现成的，纯粹是从中作梗！”
“就是就是！”坐在后排的一个大叔跟着附和，嗓门也提了起来，“东子这人人品不咋地，以前喊他爹入社，死活不愿意，现在倒想起合作社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敲竹杠吗？”
“大家先别吵，听二懒爷爷把话完。”和平抬手压了压，声音沉稳，礼堂里的嘈杂声才渐渐了下去，只剩下几声不甘心的嘟囔。
二懒点点头，眼眶有点发红：“我知道这钱不合理，也跟他交涉过、理论过，嗓子都喊哑了。可他拿出了农村土地管理办法来，这地是葫芦弯村的土地，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使用就得交钱，要是不给钱，他就去法院告我们，让合作社停摆，谁也别想赚钱。我跟前进私下里找他谈了三次，好话尽，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总算把价钱谈下来了——每年给十万块钱，按年支付，一次结清当年的。”
“每年十万？这也太多了！”台下又是一阵骚动，坐在中间的张大妈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心疼，“咱合作社这刚尝到甜头，一年就要拿出去十万，那每家的分红不得少一大截？我家孙子还等着分红钱交学费呢！”
“这钱，按规矩该从咱合作社的纯利润里出，”二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歉意，眼睛看着地面，“所以这事儿我跟前进做不了主，得给大家交个底，更需要大家的同意。要是大家伙儿不同意，那咱就得再想别的办法，可我实在怕他真去告——打官司又费钱又耗时，合作社一停摆，地里的菜、圈里的鸡没人管，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就在这时，吴突然红着脸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捏着个文件夹，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愧疚，还有点发颤：“各位乡亲，都怪我当时没把这事儿捋清楚！当年合作社成立，是我负责整理土地资料，我以为这些地早就收归村集体了，就没仔细核实，压根没当回事。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全是我的失职！”
他着，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要是我当时多上点心，把老资料都翻出来核实清楚，提前把这地与村子里分离，也不会闹到今这个地步。这十万块钱，要是大家觉得多，我愿意承担责任，从我的分红里扣，每年扣一部分，直到扣够为止！”
“吴叔叔，这也不能全怪你。”和平安慰道，语气温和，“当年村里的老资料乱得很，缺页少张是常事，你一个人整理了三大柜子，也尽力了。这事儿是历史遗留问题，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行了行了，大家别再互相埋怨了，赶紧表决吧！”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是周美丽。她是合作社里的技术骨干，种果蔬是一把好手，平时话办事干脆利落，很有分量。“我觉得这事儿就这么通过吧！十万块钱虽然心疼，但总比合作社黄了强。咱合作社刚走上正轨，就像刚发芽的苗，经不起折腾——真跟东子打官司，律师费、误工费不算，地里的活儿耽误了，销路也会受影响，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止十万了。怎么着也得有个结果，拖着对谁都没好处！”
周美丽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大家的怨气，礼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社员们都低着头琢磨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面——是啊，打官司耗不起，合作社要是黄了，以后的分红、就业都没了着落，相比之下，每年十万虽然肉疼，但至少能保住这个能赚钱的营生。
“既然美丽都赞成了，我也赞成！”大喇叭三嫂突然开口了。她因为嗓门大，穿透力强，平时村里有啥事都让他用大喇叭通知，“大喇叭三嫂”的名号就这么传了下来。他坐在第一排正中间，抽了口旱烟，缓缓道：“东子这人心眼，记仇，真要是闹起来，他啥出格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咱葫芦弯村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能让大家稳稳赚钱的合作社，不能因为这点事黄了。大家赶紧表决吧，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也举手，少数服从多数，痛痛快快做个了断！”
和平点点头，目光扫过台下的社员们，语气坚定地：“那好，现在开始表决。同意每年支付村里十万块钱土地使用使用费的，请举手！”
话音刚落，周美丽第一个高高举起了手，胳膊伸得笔直。紧接着，二懒和许前进对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然后是一些年纪稍大、想得更周全的社员，他们叹了口气，慢慢抬起了手。大喇叭三嫂看了看四周，也举起了手。
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有人举得干脆，有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了起来——虽然脸上带着不舍和心疼，但为了合作社的长远发展，大家还是选择了妥协。那个急性子的李磊，狠狠跺了跺脚，咬了咬牙，也猛地举起了手，嘴里嘟囔着：“行吧！为了合作社能继续干下去，十万就十万！就当是给白眼狼喂了肉！”
和平认真地数了数举手的人数，占了社员总数的八成以上。他又问道：“不同意的请举手。”
台下只有寥寥几个人举起了手，大多是一些年纪大、过日子格外节俭的老人，他们脸上满是惋惜，却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好，既然多数社员都同意，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和平放下笔记本，语气斩钉截铁，“我会和二懒爷爷、我爹一起，跟东子签订正式的协议，把付款方式、使用年限、违约责任都写清楚，避免他以后再找茬。另外，吴叔叔，你回头把合作社所有的土地、财务资料都重新整理一遍，建立台账，特别是涉及产权的，要逐件核实，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我知道了，和平！我一定连夜整理，明就给你报上来！”吴用力点头，眼里的愧疚少了些，多了几分坚定。
大喇叭三嫂站起身，拍了拍手，嗓门依旧洪亮：“大家也别太心疼这十万块钱！咱合作社现在的销路越来越广，西山的生态旅游下个月就要试营业了，到时候游客来了，采摘、吃饭、住宿都能赚钱，以后的利润只会越来越多！只要合作社能顺顺利利办下去，咱葫芦弯村的日子只会越过越红火，这点钱用不了半年就能赚回来！”
她的话像是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台下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有人开始讨论起西山旅游的接待事宜，有人盘算着明年要扩大种植规模，礼堂里的嗡嗡声不再是抱怨和不满，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和平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也松了口气。虽然这十万块钱让大家心疼，但至少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合作社能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往后合作社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只要大家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照在每个饶脸上，暖洋洋的。和平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好了，表决结束！接下来大家排队去吴叔叔那儿领分红，按户口本上的人数和入股比例来，签字按手印就能领钱！散会！”
社员们陆续站起来，排着队往礼堂东侧的桌子走去，脸上虽然还有些对十万块钱的惋惜，但更多的是领到分红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二懒和许前进走在人群中，前进拍了拍二懒的肩膀，语气轻松了不少：“没事了，大家都同意了，往后咱好好干，把这十万块钱赚回来！”
二懒点点头，“前进啊，忙完这个事，我可不想再参与了！” 抬头看向礼堂外的空——湛蓝湛蓝的，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远处的后山隐隐约约，绿意盎然。他知道，合作社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磕磕绊绊，但只要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就一定能走出一条红火的致富路，葫芦弯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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