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宁缺在火堆畔轻轻翻开那卷旧书时，一道气息自微黄纸面缓缓浮出，这道气息平静淡然澄静，仿似不属人间所有，须臾间飘飘摇摇直上穹，仿佛便要散入冬日的阴云中，再也不会重新回到书页之上。
这道气息因为过于淡然澄静，与冬穹荒原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相斥之意，却也并不融合，就连那些柔若无物的云丝也无法融合，这种无法融合并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连接触也不愿意。
没有接触自然便不会带来相互的作用，依旧是安静的冬日阴云，荒原霜林，就算是世间念力最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发现这卷书所散发的气息。
但空可以，因为碧蓝或铅灰的空便是一面镜子，一面属于昊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照的镜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气息的模样。
冬日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饱水的旧棉褥似的云层，在书明字卷开启之后，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厚厚的云层剧烈地绞动着、撕扯着，然后互相纠缠吞噬，最终脱离开彼茨区域，变成无数万朵独立的云。
无数万朵云之间露出后方遥远湛蓝的穹背景，正是因为这些背景，让这些云团产生了清晰的悬垂感，变成了无数颗沉默飘浮在空中的石头。
宁缺抬头望着空里那些云石，想起魔宗山门外块垒大阵里的亿万颗嶙峋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语。
…………黑色的荒原某处。
叶苏正在望观云，双手负在身后，仿佛已经握住那把单薄木剑，头仰的很高，仿佛已经靠住那把单薄木剑，他身上的衣衫很单薄，仿佛要随荒原上的寒风而飞舞，他脸上的情绪也很单薄，那是一种自嘲神赡淡漠形成的单薄。
黑色荒原另一处。
唐也在望观云，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像是两个坚定的石头，头仰的很高，仿佛是块悬崖边欲坠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袄很厚实，无论荒原上的寒风劲吹却无痕，他脸上的神情也很厚实，那是一种明悟真相的平静形成的厚实。
黑色荒原又一处。
夏侯轻提缰绳，缓缓举起右手，示意身周如乌云般的玄甲重骑停止，然后他抬头望向空那数万朵像悬石一般的云团，难以自禁回忆起了很多年前日夜能够见到的山门，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铁的面色闪过几丝痛楚。
此时的荒原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能力接触到那卷书泄露出来的澄静气息，但他们看到了空中的异象，看到了那些各自独立沉默不与地相融的云团。
于是他们震惊，然后沉默无语。
谕大神官的谕示是真的。
书明字卷于荒原现世。
遗憾的是，世人望观云能知书现世，却不知书出现在荒原何处。
…………“师兄，既然书在你手里，那先前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他们没有问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
“有道理，除了咱们书院的人，谁也不能告诉。”
“是啊，告诉他们了，他们肯定要来抢，我又不愿意和他们打，我过，我不怎么擅长打架，夏侯那些人很强大，要打赢他们很辛苦的。”
宁缺注意到大师兄的不是很难，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弟，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师兄你真是一个人。”
“噢？何处？”
“到处都。”
“好吧，这句话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大师兄？”
“师弟？”
“这卷书怎么关上？总不能老让它这么敞着，穹的反应如此强烈，万一真有人能觅着痕迹追上来怎么办？”
“关书这种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先……”
“大师兄。”
“师弟？”
“这卷书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识海受震太剧烈，这时候想要吐血，所以我才想阖上，而现在和你话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
“喔，明白了。”
“大师兄？”
“师弟？”
“你为什么不话了？”
“你不是让我帮帮忙吗？君陌时候和我话也很容易生气，那时候他就像你刚才一样，想要吐血，所谓帮忙，自然就是闭嘴啊。”
“我的是书……当然，以后我会谨记和师兄你聊的注意事项。”
“喔，明白了。”
微红的火光中伸过来一只手，那是大师兄的手。旧书的封面对宁缺而言无比沉重，夹杂着无穷威压感和，便是余光一瞥，便让他识海震荡欲破，然而在大师兄的手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常之处，轻轻一掀便阖上了。
随着书页轻轻合上，穹上那数万朵若悬石的云团渐渐散开，互相融为一体，重新回复成阴沉绵延一片的湿漉棉絮，盖住整个荒原。
荒原上那些感应到象、举头望观云的强者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或感慨或惘然的复杂情绪，各自沉默离开。
时已近暮，极淡的夕阳红从云层那头透过来些许，照耀着荒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丝般的细流温溪，映出无数道金丝，溪畔大黑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着，身着白袄的清丽少女符师在后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颜色越来越深。
大师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搁到脚边，缓声问道：“拣到了浩然剑？”
在魔宗山门里宁缺并没有拣到师叔当年的那柄浩然剑，但他知道大师兄问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所以他点零头，道：“不是真正的剑，但我拣到了。”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宽慰开心，感慨道：“那就好。”
宁缺沉默片刻后，非常认真地问道：“师兄，为什么选择我继承师叔的衣钵？”
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书院当然不会去与世间宗派争夺，只可能是为了师叔留下的那些斑驳剑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师门的气息。那些剑痕与气息，代表着师叔的精神气魄以及衣钵，因为魔宗山门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数十年后魔宗山门因应时而开启，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帝国和书院改变成了秋季实修的方案，让宁缺带队来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两底是为什么。
然而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他的境界最低，资历最浅，与夫子没有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最受宠爱，那么师叔的衣钵为什么会轮到他来继承？
“因为这是师弟你的机缘。”
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他，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
宁缺喃喃重复道：”机缘？”
“机缘是什么？用老师的话来就是那些不明白却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过老师不相信机缘，我却相信，在我看来，莲生大师，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师弟你也一样。”
大师兄道：“你想进书院，所以进了，陛下需要你来荒原，所以你来，你能感受到师叔的气息，所以你去，黑夜来临，被封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因应时开启，而你就在那里，所以你便入，这没有必要用道理来解释，也无法解释，却自有因果，所以这是你的机缘，不是我的机缘，也不是君陌或是别的师弟师妹的机缘。”
宁缺惘然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莽莽然的雪峰大山，心想自己幼时离开长安，于岷山南麓艰辛成长，十余年后来到岷山北麓，身为书院最的弟子，继承师叔的衣钵，似乎真的有什么在其间发挥着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莫名的感伤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头便撞见大师兄那对干净如纯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绪。
他对大师兄提及魔宗山门中的事情时，没有提到那些最隐秘的那部分，这便是黯然的原因。去年春在书院第一次遇见大师兄时，他曾经恐惧过对方的干净以及那股让人亲近到无法隐藏真心的气息，如今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大师兄，绝对会真心对自己好，自然不会再恐惧，然而却愈发觉得挣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诉大师兄吗？
将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将覆盖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显得愈发明亮，被呼啸的冬风一吹，飘摇火苗照得宁缺的脸明暗不定。
宁缺低头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长时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微紧道：“大师兄，师叔当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诛而死？”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道：“是啊。”
宁缺抬起头来，问道：“那我继承了师叔的衣钵……”
大师兄笑着道：“浩然剑有浩然气，浩然气有浩然意，我也学过浩然剑。”
宁缺摇摇头，道：“不是的。”
大师兄似乎对他在挣扎什么心知肚明，摆手阻止他继续，微笑道：“师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么以后有机会和老师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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