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揉皱的银箔，懒洋洋地铺在科克港的水面上。“海雀号”的橡木船身浮在雾里，船板缝隙间渗出的水珠坠成串，滴在浅滩的鹅卵石上，敲出“嘀嗒”的轻响，像谁在雾里数着时辰。莉齐蹲在甲板中央，正用块浸过桐油的粗布擦拭那柄鲸鱼骨匕首，刃口在雾色里泛着冷光，映得她睫毛上的雾珠都成了细碎的银粒。
码头的木桩在雾中只露出半截，像群沉默的巨人。拴在桩上的渔船随着潮涌轻轻晃悠，桅杆上卷着的帆布垂下来，被露水浸得沉甸甸的，像巨鸟收拢的翅膀。远处鱼市的木棚里飘来鱼腥气，混着烤燕麦饼的焦香，在雾里缠成一团，勾得人鼻尖发痒。
“听了吗？”基兰从跳板上跳下来，靴底沾着的黑泥点溅在甲板的白霜上，像落了几粒墨滴。他摘下头上的羊毛帽，露出被雾打湿的卷发，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北边来的三桅船昨夜偷偷靠了岸，甲板上堆着些黑铁桶，桶身印着皇冠纹章——准是那些丝绸马甲的后援。”他往船舷外啐了口唾沫，唾沫在雾里划出道转瞬即逝的白线，“老肖恩刚才在鱼市撞见了，那伙人正拿着画像打听‘海雀号’，还要‘撕烂坏了他们生意的丫头片子’。”
莉齐把匕首别回腰间的皮鞘，鞘上缠着的石楠藤被雾浸得发绿。她扯了扯被雾打湿的靛蓝袖口，露出的手腕上，前日练棍时磨出的茧子泛着浅红：“找就找。”她往船尾瞥了眼，科林正在那里给缆绳涂桐油，棕褐色的油珠顺着绳纹往下淌，“反正咱船底的龙骨是用百年橡木拼的，比他们那些松木板结实三倍——真要撞起来，谁怕谁？”
她忽然往雾深处扬了扬下巴，声音压得低了些：“倒是码头尽头那间‘灰鸽酒馆’，窗纸上总晃着人影。刚才我数过，至少有五个脑袋在往这边瞅，眼神跟利默里克那伙人一个德性。”
科林直起身，手里的油刷还滴着桐油。他顺着莉齐的目光望去，雾中的酒馆像块模糊的灰石头，只有窗棂透出的昏黄灯光，在雾里晕开片暖融融的圆。“是霍金斯那伙人。”他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油亮的袖口在额角蹭出道浅痕，“前几日在利默里克码头，就是他们帮着八字胡搬铁桶的。”他往酒馆门帘努了努嘴，“瞧见没？门帘边上绣着的银锚，和那伙人佩剑柄上的纹章一模一样——这群杂碎，走到哪都带着他们那身铜臭味。”
话音刚落，酒馆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五个高大的影子突然从雾里钻出来。为首的络腮胡举着根碗口粗的铁撬棍，棍梢还沾着铁锈和疑似血迹的暗红，他身后跟着的四个汉子，腰间都别着短刀，走路时靴底在石板上碾出刺耳的响，像群闯入鸡窝的狼。
“就是那艘破船！”络腮胡的嗓门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在雾里炸得人耳朵疼，“把那个穿蓝短打的丫头交出来，老子饶你们船板不烂！”他往前踏了两步，厚重的皮靴踩碎了码头上的薄冰，发出“咔嚓”的脆响。雾被他们的脚步搅散些，露出人群后两个穿丝绸马甲的身影——左边那个八字胡的袖口还留着道浅疤，正是前日在利默里克被莉齐用木杆压住手腕的家伙。
莉齐突然伸手把科林往身后拽了拽，自己往前站了半步。她的右手不知何时攥住了根船桨，桨叶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那是她前日在浅滩练劈砍时用的家伙。“你们要找的是我。”她的声音在雾里格外清，像冰棱坠在石板上，“别吓着我的人。”靴跟在甲板上碾出细微的木屑，“铁桶里装的是私盐吧？昨夜涨潮时往海里倒赃物，被巡逻的海关士兵瞧见了，现在想嫁祸给我们？”
八字胡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泼了桶滚热的麦芽酒。他往前冲了半步，又被络腮胡拽住，声音发颤却强装镇定：“胡！那是……那是军械！是给郡守大饶军械！”
“军械用得着往海里倒？”莉齐忽然笑了，雾水沾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细霜。她往码头东侧的礁石堆扬了扬下巴，那里的雾稍淡些，能看见嶙峋的黑石在浪里若隐若现，“要不要现在去捞？退潮时露出来的礁石缝里，准还能找到些没化的盐粒——那些盐粒沾了海水，比你们铁桶上的皇冠纹章更能明问题。”
络腮胡骂了句脏话，唾沫星子在雾里溅开。他猛地跃上跳板，铁撬棍带着风声往莉齐头顶砸来。科林早解了系在木桩上的缆绳，基兰在船尾猛地摇起橹，“海雀号”借着潮涌突然往后退了半尺，络腮胡扑了个空，“噗通”一声摔进齐腰深的水里，溅起的水花像瓢泼大雨，把八字胡的丝绸马甲淋得透湿，浆过的衣料贴在身上，像裹了层冰。
“拉网！”科林突然喊了声，声音里带着笑。船尾的老肖恩和四个船工立刻拽起张渔网，网眼缠着淬过桐油的麻绳，绳结处还系着锋利的贝壳片。“哗啦”一声，渔网像张巨大的蛛网罩在靠近船舷的两个汉子头上，他们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贝壳片刮破了粗布罩衣，疼得他们嗷嗷叫，像被捆住的螃蟹在甲板上扭动。
八字胡见势不妙，转身就往雾里钻，却被突然出现的海关士兵拦住——不知何时，老肖恩已经从船舱里摸出信鸽，灰羽的鸽子扑棱棱穿过雾层，成了此刻最及时的信使。士兵们举着火枪，枪管在雾里闪着冷光，“咔哒”的上膛声在寂静的码头格外清晰，带队的士官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铜纽扣发亮：“霍金斯走私团伙涉嫌倒卖私盐，全部拿下！”
络腮胡还在水里扑腾，粗布裤子被礁石划破晾大口子，露出的腿上渗着血，却还在骂骂咧咧：“你们这群渔夫！敢跟王室的人作对，等着被绞死吧！”莉齐把船桨往甲板上重重一戳，溅起的水珠落在她脸上，她却连眼都没眨：“告诉你们主子，别再跟着‘海雀号’。”桨叶指着水里的络腮胡，“下次再敢来，就不是撒网这么简单了——科克港的鲨鱼，很久没尝过恶人肉了。”
雾渐渐散了，太阳像枚烧红的铜盘，终于从东边的云层里钻出来。阳光刺破薄雾，照在码头的水洼上，碎金似的光斑随着涟漪晃悠。老肖恩正蹲在船舷边，给那只送信的灰鸽喂食，鸽喙啄着燕麦粒，发出“笃笃”的轻响。“还是莉齐姑娘机灵，”他摸着鸽子油亮的羽毛笑，皱纹里的雾珠都成了金色，“知道私盐桶会生锈，还记着退潮的时辰——这些细节，咱糙老爷们可想不到。”
莉齐却望着被士兵押走的八字胡，他的丝绸马甲在阳光下泛着狼狈的湿光，像条落水的狗。她忽然往我手里塞了块东西，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是粒指甲盖大的海盐，晶亮雪白，边缘带着礁石打磨出的圆润，“这是今早退潮时在礁石缝里捡的。”她指尖沾着细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着光，“有时候赢他们，靠的不是力气，是看清他们怕什么。就像这盐，平时能调味，到了他们船上，就是能烂穿船板的厉害东西。”
基兰正用布擦着船桨，闻言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布巾上的桐油蹭了满脸：“下次再遇着，直接往他们船上撒这盐，保管他们那些松木板船底烂得更快！用不了半个月，就得在浅滩上搁浅，让鱼鹰啄他们的眼珠子！”
船再次启航时，风从主帆的缝隙里钻过，带着股海盐的清冽。莉齐把那粒海盐塞进个玻璃瓶，瓶里还装着从利默里克带来的石楠花瓣，她将瓶子和匕首一起别在腰间，走动时瓶身碰撞着鞘，发出“叮叮”的轻响，像串流动的风铃。
我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科克港，码头的木桩在雾散后露出全貌，上面还留着昨日系缆绳的勒痕。忽然觉得，这雾里的渡口、带孔的铁桶、网住恶饶麻绳，甚至那粒不起眼的海盐，都是比刀剑更厉害的招数——因为它们藏着的，是比勇气更难得的细心。就像莉齐总的，山楂苗能在石缝里扎根，靠的不是蛮力，是顺着石纹找生路的智慧。
船行至港外，基兰突然指着远处的海平面喊：“看！青杨林的方向飘着烟！”阳光穿过他指间，在甲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莉齐踮起脚望去，发间的石楠花在风里轻轻颤，腰间的玻璃瓶反射着光，像颗跳动的星。
“往那走。”我握住船舵，橡木的纹理在掌心硌出熟悉的触福船帆被风撑得鼓鼓的，带着我们往烟升起的地方去，身后是科克港的烽烟渐远，身前是青杨林的轮廓渐清，而“海雀号”的船底，正带着科克港的海盐与勇气，在浪里稳稳前行，像支永远不会偏航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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