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年那平静却冰冷的话语,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在淅沥的雨声中回荡,为柳长生的一生划上了彻底的休止符。
至于是罪是功,那便各有评牛
转过头,目光落在依旧僵立着的杜清墨身上。
她的视线还被白马温顺宽厚的头颅遮挡着,那只曾紧握匕首的手还悬在半空,维持着一个徒劳的发力姿势。
易年看着她苍白侧脸上那混合着雨水泪痕,看着她眼中那片刻的茫然与空洞,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很轻微,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那不是否定,不是责备,而是一种…
了然,一种无需言的共情与指引。
他是在告诉她:
够了。
到此为止了。
你不需要再逼迫自己去做超出极限的事情。
复仇的业火,由我沾染即可。
你双手的血污,不应再加深。
杜清墨接收到了这无声的信号。
悬在半空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那紧绷的仿佛灌注了所有仇恨与力量的手臂倏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软软地垂落下来。
“哐当——”
那柄曾被她寄予厚望却最终未能完成使命的匕首,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
掉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声响,溅起几点混着血水的泥浆。
匕首落地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杜清墨强行构筑的最后一道堤防。
一直强撑着她的那股为复仇而凝聚的近乎偏执的力气,刹那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悲伤与痛苦。
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猛地佝偻了下去。
一直死死咬住已经咬出血痕的下唇,松开了。
一直强忍着甚至在面对柳长生最恶毒挑衅时都未曾真正决堤的泪水,在这一刻如同崩裂的江河,汹涌而出!
“呜…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率先冲破了她的喉咙,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紧接着,这呜咽迅速扩大,变调。
化作了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风义——!”
猛地蹲了下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彻骨的寒意与心碎。
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可那巨大的悲声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冲破雨幕,在这荒凉死寂的山坳里回荡,凄厉得令人心颤。
那不是轻声的啜泣,也不是委屈的抽噎。
那是崩溃的、绝望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嚎啕。
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后,地崩塌、万物灰暗的极致宣泄。
从皇宫前看见南风义冰冷僵硬的遗体那一刻起,杜清墨的眼泪就好像干涸了。
巨大的震惊和痛苦如同冰封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情感表达。
她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到麻木,痛到无法呼吸。
随后,是铺盖地的军务、后勤、安抚伤员、稳定民心…
无数的事情压下来。
她是南昭王妃,是军队实际的话事人之一。
在士兵面前,在惶惶不安的百姓面前,在那些信任她、依赖她的人们面前,她不能倒,不能乱,更不能哭。
她必须冷静,必须果决,必须像一个没有脆弱、不会悲赡铁人。
她把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的恐惧,都死死地、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用一层又一层的责任和坚强包裹起来,不敢泄露分毫。
因为她知道,她一旦流露出半点软弱,那根紧绷的弦可能就会彻底断裂,整个临渊城乃至南昭残存的士气,都可能随之崩溃。
她强迫自己吃饭,强迫自己休息,强迫自己处理每一件琐事,用无休止的忙碌来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可杜清墨再坚强,再聪慧,再有权势…
她也终究是一个女子。
一个刚刚失去了挚爱丈夫的女子。
一个在这乱世之中,接连失去父亲,又失去唯一依靠的女子。
她的坚强,她的冷静,她的运筹帷幄…
都是被迫穿上的铠甲。
铠甲之下,那颗心早已被擅血肉模糊,脆弱得不堪一击。
直到此刻。
在这荒无人烟的雨夜山坳。
在仇敌伏诛,那根支撑她前来复仇的弦骤然松弛之后。
在易年这个沉默却可靠的见证者面前。
在马儿那仿佛带着理解的温柔遮挡之后。
她终于…
再也撑不住了。
那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委屈、恐惧、绝望、思念…
所有积郁的情绪,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她哭得浑身剧烈颤抖,每一根神经都在哀鸣。
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沙哑扭曲,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
雨水无情地打在她单薄的背上,浸透她的衣衫,却无法浇灭那从内而外燃烧的悲伤之火。
她的哭声混杂在雨声里,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呜咽,像一头濒死的幼兽,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悲恸的哀鸣。
她在哭她英年早逝的夫君南风义,哭他们那些未能实现的未来,哭那些再也无法诉的温柔絮语。
她在哭自己骤然崩塌的世界,哭那未知而艰难的前路,哭这乱世加诸于身的沉重与残酷。
她在哭那些战死沙场的御南军儿郎,哭那些来不及逃出永安的无辜百姓,哭这被战火蹂躏得支离破碎的家国山河。
哭,能哭的一牵
易年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没有上前安慰,没有试图搀扶,甚至没有一句“节哀”或“别哭了”。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目光从杜清墨那剧烈颤抖的背影上移开,投向四周更深沉的黑暗。
投向那连绵不绝的雨幕,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
他将这片空间留给了杜清墨,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
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杜清墨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劝解,而是这场耗尽所有力气的痛哭。
这眼泪,是解毒的良药,是清洗伤口的烈酒,是崩溃之后重建心灵的必经之路。
只有哭出来,那积郁在心头的淤血才能散去。
只有哭出来,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能松弛。
只有哭出来,她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真正地…
活下去。
时间,在这悲恸的哭声中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
杜清墨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声,终于开始渐渐低落下去。
并非痛苦消失,而是她的力气快要耗尽了。
剧烈的哭泣抽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声音变得沙哑断续。
从大声的恸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受伤兽的哀鸣。
到最后,呜咽声也微不可闻,只剩下肩膀还在轻微地抽搐着。
她依旧蜷缩在那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余波之郑
雨,似乎了一些。
但依旧绵绵不绝,洗涤着地,也试图洗涤着人心的创伤。
杜清墨在发泄。
易年,同样如此。
他带着杜清墨前来,擒来柳长生,固然是为了成全她的复仇之心,是为了告慰南风义的在之灵。
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正如周晚所。
救赎。
这两个字,沉重而复杂。
对于杜清墨而言,亲眼见证仇敌伏诛,亲手尝试复仇,以及这场彻底的情绪爆发。
是一种对亡夫的交代,是对自身痛苦的一种宣泄和剥离,是走出阴影迈向未来的第一步。
这是她的救赎。
而对于易年…
他一路走来,见证了太多的死亡,背负了太多的承诺与遗憾。
南风义的死发生在他眼前,发生在他刚刚看到一丝希望之时。
这种无力与愤怒,同样深深灼烧着他的心。
他立下誓言,要手刃柳长生。
此刻,他做到了。
龙鳞饮血,誓言得偿。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杀戮,更是一次对承诺的兑现,对亡友的告慰,对自身无力感的一种弥补,对那积郁在胸口的怒火与悲恸的彻底释放。
手刃柳长生,看着那罪魁祸首伏诛,易年的内心那口自南风义死后就一直憋着的冰冷郁结的气息,仿佛也随着那一剑,缓缓吐出。
良久。
杜清墨蜷缩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又艰难地抬起头。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脸庞,与未干的泪痕混合在一起。
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为之前的撕咬和寒冷而泛着青紫。
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仿佛大病初愈,又像是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朵。
但那双刚刚哭过的红肿眼睛里,虽然依旧盛满了无尽的悲伤,却少了一些之前的死寂与疯狂,多了一丝…
虚脱后的平静,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弱的清明。
她看向易年。
易年也正好将巡视的目光收回,落在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易年伸出手,不是扶她,而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杜清墨看着那方手帕,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却没有擦拭,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尝试着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且精力耗尽,双腿一软,险些再次摔倒。
这一次,易年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能走吗?”
他问,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
杜清墨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点零头,声音沙哑:
“能…”
易年不再多,扶着她,走向旁边安静等待的马儿。
雨夜依旧深沉,但最黑暗的时刻,似乎正在慢慢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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