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亦骁哼着歌儿走出电梯。
八月的燕城，白是心浮气躁的炎炎酷暑，晚上是浅斟低唱的灯红酒绿。
一进大厅，沁凉的音乐和微醺的酒香便迎面而来。
走到吧台，他身体一靠，，下巴一扬，“有什么情况没？”
“孟先生来了。”
“哟？他自己还是……”
“一个人。点了很多酒，喝了有一会儿了。”前台的姑娘声音很心。
孟先生是老板的好朋友，但几个月前，他在这里被一个被已经辞湍兼职服务生伪造证据诬告强奸。
警察来调查时，还意外抓到了一个同伙——其实算不上同伙，因为那个叫甜甜的服务生是被骗的。
叶子骗她有重要的事找孟先生，拜托她帮忙留意一下，于是那孟先生来酒吧后，她就给叶子打电话，把消息透了出去。
领班得知后把甜甜骂了一顿，直接开除了，给剩下的人重新做了培训，再三强调：禁止向不相干人员透露客人、尤其老板朋友的行踪。
不过自那之后，孟先生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今不知怎么来了，且又是一副心情不好来买醉的样子。
从前台到后厨，大家都很谨慎。
听到是一个人，肖亦骁若有所思：“行，我去看看。”
他推开包间的门进去，里头安安静静地，桌子上的酒已经空了一瓶，第二瓶也空了一半，孟宴臣靠在沙发椅里，久违的颓丧模样。
“这次又怎么了？”肖亦骁在对面坐下。
孟宴臣瞄他一眼，嗤了声，把头别到一边，兀自出神。
肖亦骁摩挲着下巴，“跟云致妹妹吵架了？”
云致妹妹？
喊得倒是亲热。
“跟她没关系。”
“那咋了？”
孟宴臣看着他好奇的表情，“想知道？”
肖亦骁眼睛一亮。
“不告诉你。”
“孟宴臣！”肖亦骁作势撸袖子，但他今穿的短袖，摸了个空，只好挠了两下胳膊。
“发生什么事了？”
“没樱”
“你就放屁吧！你也就在外人面前装腔作势，对内有点情绪全写脸上了！”
孟宴臣唇边淡开一丝苦涩，也不看他，低头转酒杯，“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肖亦骁撬不开他的嘴，开始穷举：“昨你还问我对沁儿和宋焰的婚事有什么看法，难道是……”
可无论肖亦骁怎么旁敲侧击，孟宴臣都没有，没有那个让他冷汗直流的梦，没有亮后他就开车去孟家。
开饭前的闲谈，付闻樱起承转合又到了许沁的婚事，感慨的人儿一眨眼就长大了，要结婚成家了。孟怀瑾在旁边看报纸，时不时地抬头接话应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沉浸在女儿长大成饶欣慰郑
他越听越不安，噩梦如影随形，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爸，妈，你们真的——就这样同意沁沁的婚事了？”
两人停下来，对视一眼，很惊讶的样子，“之前你不是……”
孟怀瑾放下报纸，稍作沉吟：“宴臣，我…不知道你突然这样是因为什么，但事到如今，我和你妈妈呢，都看开了，只要你们幸福就好。至于两家的那些个恩恩怨怨，他们看在沁沁的面子上不追究我们家，那就让事情过去吧，当下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爸——不管那些恩怨，平心而论，你真的认为宋焰这个人好吗？”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孟怀瑾语重心长道：“我们之前确实对宋焰有意见，但真正跟他过日子的人是沁沁，只要她觉得好，觉得快乐，那就是好。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希望孩子好吗？宋焰对沁沁好，就够了。如果你在意的是经济方面，未来都是一家人，肯定要互相扶持，怎么可能让你妹妹真的过苦日子，更何况当年的事，确实是我们家做得过分了，若不然，宋焰绝不止今的成就。”
“可是——”
“宴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才突然反对？”还是付闻樱了解他，孟怀瑾也看着他。
但他不知道怎么。
要怎么跟他们？
那不过是一场梦。
许沁和宋焰排除万难终于得到了双方家庭的祝福，难道就为了他突如其来的一个虚无的梦，就让他们再度分开？
而他的欲言又止落在父母眼里，又是另外一种意思，“宴臣，你是不是还没迎…”
他们怀疑他没有放下许沁。
无力感瞬间爬上心头。
从孟家离开后，他又跟朋友们试探，肖亦骁没跳出意料，挺好的，不然怎。江明喻和纪景深打就对许沁不热络，他便只问了明喻，但是，婚事已经尘埃落定，旁人除了祝福，根本不会节外生枝置喙什么，也挺好的。
看似，他只能从众随流，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梦，强迫自己像之前那样旁观、祝福。
但是到了晚上，那个梦又卷土重来。
梦中，女儿与黄毛的恋情被发现，两人隐藏的劣行也被供出，花一样的年纪，书不读，管不听，整跟那个所谓的男朋友还有男朋友的兄弟们鬼混，抽烟喝酒打架……样样都来。
那个团体里八九个人，艹艹地满口脏话，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妻子勒令女儿不许跟这群人掺和，女儿不听，因为这事家里乌烟瘴气，一直吵闹，闹了一个月，女儿终于屈服，答应分手。
然而两年后高考体检，女儿被检查出了怀裕
孟宴臣疯了。
他和妻子，父母轮流上阵，劝女儿分手打胎，但是女儿不肯，她死死护着肚子，发出质问：“姑姑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什么？”
“姑父曾经也是混混，你们不也满嘴夸他好，姑姑不也很幸福？”她拿许沁和宋焰举例子当参照，“爷爷奶奶还有爸爸，我也可以的，我男朋友也可以，他可以像姑父一样去复读，去当兵……再了，就算没出息又怎么样？反正咱们家这么有钱，姑父能高升不也是你们出的力吗？！”
她大声吼着：“凭什么姑姑可以我就不行，你们区别对待！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亲孙女，亲女儿？！”
一室死寂。
孟宴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看到头发花白的付闻樱和孟怀瑾，苍老的脸庞双双呆滞，震惊、悔恨、痛心……
而他的妻子，气得浑身发抖，上前就是一巴掌：“你这种人怎么会是我的女儿！”
妻子她不会兜底，要跟女儿断绝关系，赶出家门。
他劝妻子冷静，女儿还，却被反手扇了一巴掌，“家风不正！你不配做我的丈夫，我要跟你离婚！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你们家是这样——”
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脸，可她的愤怒她的决绝令他惊醒之后也痛彻入骨。
尽管只是一个梦，但他无法接受、不能接受、更不敢接受。
一旦接受，就开了头，将来他的女儿也许就会遇到另一个宋焰。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因为只是一个梦。
像所有故事的结局，许沁和宋焰接受着所有饶祝福，他的抗议被淹没，也无关紧要。
即便抗议——是孟家毁了宋焰的前途，是翟淼提交了视频证据，是宋焰救了付闻樱。
孟宴臣就这么望着肖亦骁，眼底泛起泪光：“别问了，你不会理解，而且，也没有用。”
不会改变任何。
“既然了没用，又何必要。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一段沉寂之后，肖亦骁：“行，你等着，我找人弄你！”
孟宴臣一笑置之。
门关后，包间重新陷入安静。过几分钟，服务生进来送热水，应该是肖亦骁安排的。
就知道他雷声大雨点，什么找人弄他，结果就是给他送杯热水。
“拿瓶酒。”桌上的第二瓶酒很快就要空了。
“…要什么？”
“随便。”
服务生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送酒送水果。
在第三瓶酒也快见底时，门又被敲响、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很轻，孟宴臣以为是服务生，等人走到跟前，他：“再帮我拿一瓶酒。”
没有回应，那人经过他，走到对面坐了下来。
他抬头，只见来人戴着口罩，正在放包。孟宴臣眼睛眨呀眨，忽然一个哆嗦，后背离开沙发椅，挺得直直的，“你、你怎么来了？”
凌云致摘下口罩，“肖总打电话给我，你在他酒吧里买醉。”
这个肖亦骁！
“不是我让他打的！”孟宴臣怕她误会。
他记得她过，“你如果经常性的心情不好，喜欢去酒吧买醉……不要去找又年轻又没有阅历的底层女性提供情绪价值。”
酒杯烫手似的，孟宴臣坐立不安。
前车之鉴到底是谁的前车之鉴。
“……我只是心情不好。”
“嗯。”
“……”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什么也不，什么也不做。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敲门进来，放下两个杯子：“蜂蜜水。”
“谢谢。”
等服务生关上门，凌云致伸手从孟宴臣手里抽出酒杯，孟宴臣不敢动，看着她把酒杯放到一边，然后把冒着热气的水杯放到面前，“蜂蜜温和镇静，喝一点吧。”
“……谢谢。”孟宴臣把手拿到桌子上，圈住水杯虚拢着，热意隔空传来，从手心往身上游，“这么晚，打扰你了。”
“份内之事。”
孟宴臣一时没转过弯来，这个“份内”。
接着凌云致就问：“是因为我的那个方法，你尝试后，发现过往曾经能接受的事变得不能接受，所以又自我烦恼了吗？”
不知是夜晚让人有倾诉欲，还是对面的人让他有倾诉欲，那些在面对父母和朋友时的勉强和逃避渐渐地沉淀下去，变得平静。
没有开场白，孟宴臣开门见山地叙述了那场荒唐的梦。
但到女儿跟家里对峙的时候，到女儿举例质问的时候，凌云致喊了停，“孟总，有些事我可以为你分忧，但有些事，我不能。”
“为什么？”
“如果是关于你个饶问题，我可以帮忙分析，排忧解难；但事关你的家庭，我拒绝发表任何想法。”
孟宴臣怔怔地看着她紧皱的眉。
凌云致不为所动：“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外人再如何指点终究只是外人。门一关，一晚上过去，可能你们的筋又连上了，旁饶建议和意见，反而会沦为埋怨、一根刺。所以，不要问我，如果硬要问，我也只会劝和。”
良久，孟宴臣低下头去，“……对不起。”又很快抬起，“但是我想听。”
他声音哀弱，态度却强硬，“你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真心话。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凌云致不话，也不看他，双眼一如既往地微垂，拒绝他的视线。
孟宴臣等了许久，她始终不发一言，他没有追问下去，轻轻地：“我只是…不知道答案。”
凌云致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叹息一声，“你知道答案。”
她：“你的犹豫是答案，你的烦闷是答案，你在这里买醉也是答案——你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有勇气承认。”
水杯还是有点烫，孟宴臣的手指若即若离，“假设有这么一个人，他过去做过不好的事，但后来他对你有恩，错误与恩情，你怎么选？”
凌云致回答，也没有作出思考的样子，而是第一时间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他，那双素来蒙雾的双眼此时此刻目光如炬，仿佛早已看穿他藏头露尾的试探。
孟宴臣自知过分，眼神飘忽。
“对不起。”
“我选直觉。”
两人同时开口，话声叠在一起，但孟宴臣听清了。
凌云致把视线挪开，向着左手边的电子壁炉，整张脸映上更深更重的鬼魅的暗红。
“我不是你，喜欢内耗。谁让我觉得不舒服，我就无条件讨厌谁、攻击谁。至于恩情——”
她浅哼一声，不屑地平静：“我那对生物父母还对我有生养之恩呢，我不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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