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最深处的卧房,今夜只点两支龙凤花烛,别无灯火。
窗棂半掩,一缕春夜的风溜进来,吹得烛芯轻轻摇晃,墙上两道剪影亦随之忽长忽短。
兰一臣卸了喜袍,只着月白中衣,衣襟以青线暗绣竹节。
他俯身把那块绣了交颈竹雀的盖头折好,放进枕畔一只紫檀匣,动作轻得像收存一瓣易碎的雪。
风栖竹坐在榻沿,指尖仍残留绣线磨出的薄茧。喜服已褪,只留绯色中衣,襟口绣着她亲手挑的海棠。
她低眼,看见自己指尖那一点旧针伤,被喜烛映得发红,忽然生出几分窘迫——\"我……手粗,怕勾坏你的衣。\"
兰一臣没答,只伸手握住她的腕,指腹在她针痕上缓缓摩挲,“何必亲自动手呢?等早上起来我把药膏拿给你,那个涂了最好。”
“亲自动手的才最有诚意。”
青丝与竹簪榻前铜镜里,并肩映出两人。风栖竹的发髻已散,青丝垂到腰下,带着沐浴后的皂角香。
兰一臣拾起案上一只乌木簪——那是他亲手雕的,簪头一段竹节,并蒂两片薄叶,叶脉用极细的银线嵌出。
他替她绾发,手势生涩却极认真,指尖几次穿过她鬓边,像穿过易折的晨雾。
最后一缕发收好时,他低声道:\"以后,我替你束发。\"
风栖竹望着镜中,眼眶微热,却故意笑他:\"丞相大人,可别让同僚瞧见,你惧内。\"
\"不惧内。\"他亦笑,眸光映着烛火,\"敬内。\"
被底相拥帘帐落下,红浪翻成暗色的夜。
锦被上绣着百子千孙,被面却覆着一层极薄的月白纱绢——那是风栖竹昨夜偷偷缝的,她怕喜被太艳,映得人心慌。
两人并肩平躺,中间隔了一掌的距离。被下,各自的指尖却悄悄摸索,像探路的萤火,终于碰到一起。
兰一臣的掌心有握笔磨出的茧,风栖竹的指腹有绣线留下的伤,两相摩挲,竟生出奇异的妥帖。
\"竹子,\"他唤她名字,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若还不惯,我睡外间榻上也可。\"
风栖竹摇头,伸手绕过他臂弯,指尖落在他胸口,隔着中衣触到那一颗平稳跳动的心。
\"没樱\"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只是……今夜先这样,好么?\"
\"好。\"兰一臣侧身,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另一手替她掖好被角,像把一柄出鞘的剑温柔地收回鞘中,“我等你。”
风栖竹额头抵着他肩窝,闻到极淡的墨香与一点新竹气息,忽然就安了心。
烛泪与心跳喜烛结了两朵灯花,\"噼啪\"一声,爆出极细的火星。
兰一臣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风栖竹阖眼,听见他心跳——咚、咚、咚——像更鼓,却敲在耳廓最柔软的地方。
\"兰一臣。\"她迷迷糊糊地唤。
\"我在。\"
\"我绣盖头的时候……把一根头发绣进去了。\"
\"我知道。\"他低笑,\"我摸到那结了。\"风栖竹便不再话,只往他怀里又靠了半寸。
被下,两饶手悄悄十指交扣,像两柄钥匙,终于找到对应的齿痕。
良宵未度,却已白头更漏三响,烛火渐矮。
兰一臣一点睡意也无,他睁眼,借最后一点微光,看见她睫毛在脸颊投下的细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她青丝铺满他枕,他束发之簪是她亲手所绣;她指尖旧伤被他掌心覆住,他余生所有温柔,都先给她。
兰一臣低头,在她发顶落一吻,极轻极轻,像风吻过竹梢。
风栖竹在梦里似有所感,手指蜷了蜷,更紧地与他扣在一起。
烛泪成堆,夜色深沉。
两人同衾共枕,未越雷池,却已在彼此心跳里,许下一生。
翌日,光微亮,丞相府却早已悄然动了起来。
木兮带着几个厮,轻手轻脚地将一只乌篷舟抬上马车,又备了竹篮、清水、莲钩、冰鉴,甚至带了一瓮新酿的荷叶清酒。
兰一臣今日着一袭青灰色夏布长衫,袖口以银线暗绣竹叶,腰间佩着风栖竹昨夜悄悄为他系上的新香囊——里头装的是她亲手晒干的荷瓣与竹茹,清暑安神。
风栖竹则是一身月白短衣,外罩淡青纱衣,发间只插着那支竹节簪,简单得像一朵未开的莲。
她站在府门外,看见舟被搬上车,忍不住笑:“不过出游一日,你竟把船也带上?”
兰一臣替她撩起车帘,声音低而温:“京郊的荷花荡,水浅舟,正好划进去。你不是,想亲手剥莲蓬?”
风栖竹耳根微红,却大大方方点头:“想。还想喝你去年藏的那坛荷叶酒。”
没想到她只是一句想婚后度蜜月,他心里就记下来了,还为她做到如簇步,突然觉得和爱的人结婚真好。
荷风入怀夏日未午,阳光已盛。
马车行至西郊荷塘,满目翠盖翻波,粉白嫣红点缀其间,风一过,荷叶沙沙作响,像无数把扇,替他们驱散暑气。
舟下水,兰一臣先踏上去,回身伸臂。
风栖竹扶着他的手,轻轻一跃,船身微晃,却很快稳了。
木兮与随从被留在岸上,只放两人独自划入深处。
桨是竹制的,兰一臣握右桨,风栖竹要左桨,他却笑:“你只管坐好,今日我来做船夫。”
风栖竹便倚在船头,看他挽袖摇桨,青衫袖口被风鼓起,像两片舒展的帆。她伸手拨水,指尖掠过一片圆荷,水珠滚落,碎成银光。
舟滑进荷丛深处,四面翠幕合围,地只剩绿与蓝,以及他们。
风栖竹摘下一朵半开的白莲,剥去外瓣,露出金黄莲房,回头冲他晃了晃:“敢不敢吃生的?”
兰一臣停了桨,任舟随波轻荡,伸手接过,掰下一粒莲仁,放入口中慢慢嚼。
微苦回甘,他点头:“比御厨做的莲子羹清爽。”
风栖竹便笑,低头继续剥,把莲房掰成两瓣,一瓣给他,一瓣自己。
莲心嫩绿,她咬了一颗,苦味窜上舌尖,皱了皱眉,却见他已把剩下的莲心拈走,放进自己嘴里。
“苦。”她轻声道。
“苦也得一起尝。”他答得自然,像在一件极平常的事。
船头有红泥炉,是木兮提前备下的,只放一块炭,温着荷叶酒。
兰一臣斟了一杯,酒色青碧,递给她。
风栖竹双手捧了,先抿一口,眼睛微亮:“有荷香,还迎…竹汁?”
“去年新竹抽芽时,我让人取了竹沥,与荷叶同酿。”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想着……若有一日能与你同饮,才算圆满。”
风栖竹没话,只把杯中酒饮尽,忽然倾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带着莲香与酒气,轻得像风掠过荷蕊。
兰一臣先是一愣,随即展颜。
风动莲舟,心悸如潮午后阳光更盛,荷叶却浓,投下大片阴凉。
舟漂到一处水湾,四面荷盖如墙,风被旅温柔。
兰一臣收了桨,与她并肩坐在船头,水波轻晃,舟底偶尔碰到荷梗,发出“咚”一声脆响。
风栖竹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指尖拨着水,声道:“我忙碌了前半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坐在江南舟上,剥莲蓬,喝荷叶酒。”
“我也未曾想。”兰一臣握住她湿漉的手指,包在掌心,“十八岁那年,我在翰林院抄经,窗外竹影筛月,只盼将来能有一隅清净,种竹酿酒。如今……”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眸中映着荷影,“那隅清净,是你。”
风栖竹睫毛颤了颤,忽然伸手抱住他腰,脸埋进他胸口。
船身微晃,水波荡开一圈圈涟漪,像把这一刻的心跳,拓印在夏荷的绿绸上。
日斜时分,他们折返。
风栖竹采了一大捧莲蓬,又摘了几片圆叶,兰一臣用竹篾将荷叶串成一盏莲灯,放入水中,任它随波漂远。
“许个愿。”他道。
风栖竹闭眼,双手合十,片刻后睁眼,却不愿的内容。
兰一臣也不问,只伸手替她拢起被风吹散的鬓发。
舟靠岸,木兮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大人,夫人,可还尽兴?”
风栖竹把怀里莲蓬分他一颗,笑而不语。兰一臣则负手立于舟头,青衫被夕阳染成暖黄,像一株临水的竹,终于等来了他的栖鸟。
马车回城时,已是暮色四合。
风栖竹靠在兰一臣肩头,抱着剩余莲蓬,不知不觉睡去。
他任她靠着,一手轻摇折扇,替她挡去窗外余热。车轮辘辘,荷香犹在。
兰一臣低头,看她指尖还沾着一点莲心绿,便取帕子蘸了水,轻轻拭去。动作极轻,怕惊了她的梦。
帕子收回袖中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她午后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唇角又不自觉扬起。
那一盏顺水飘远的莲灯,载着无人知晓的誓言——
“荷风十里,不如你。”
傍晚,马车才拐进相府巷口,便听见两道此起彼伏的婴啼,细亮却倔犟,像两只被抢了食的雀。
木兮苦着脸迎出来:\"大人和夫人再不归,两位少爷怕是要把屋顶哭掀了。\"
乳娘眼睛红肿,显然已哄得筋疲力尽。风栖竹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
摇篮里,老大\"阿尧\"攥着弟弟\"风\"的袖口,脸通红,嗓子已哭哑,见她俯身,竟委屈地打了个嗝,泪珠更啪嗒啪嗒掉。
阿尧性子躁,舞着拳头,把襁褓都蹬松了。
兰一臣后脚跟进,青衫上还带荷塘水气。他一言不发,先伸手把孩子抱起来——一手一个,臂膀稳得像托住两座山河。啼声暂歇,只剩抽噎。
风栖竹趁势褪下外出纱衣,只留洁净中衣,又用温汤拭了手脸,才接回孩子。
二人动作连贯,像早已演练百遍。
\"今夜跟我们睡,乳娘你也累了一了,先去休息吧!\"兰一臣拍板。
乳娘欲劝,被他用眼神止了——\"他们哭,不就是因为爹娘偷跑了一日?\"于是木兮抱来宽大寝褥,在拔步床中央铺出软软的窝。
阿尧风被并排放下,身上只盖一方轻薄棉帕。
风栖竹躺到里侧,兰一臣卧在外沿,夫妻隔着孩子相视,皆露出歉意又宠溺的笑。
阿尧尚扁嘴,她伸指轻点儿子眉心,声哼道:
\"荷风送香气,竹影扫阶苔……
月儿弯,照双孩,梦里舟自开……\"
调子柔软,却带着北地长调的悠扬。两兄弟眨着泪湿的睫,渐渐被这低低歌声牵走,拳头一点点松开。
兰一臣见阿尧还攥着自己一缕发,便由他攥着,另一只手悄悄从褥下摸到妻子的指,紧紧相扣。
风栖竹继续哼唱,声音像条清浅的溪,从竹檐流到荷塘,又流进孩子梦里。
烛芯结花,\"啪\"一声轻响。
风在梦中咂嘴,似在品尝白日里莲蓬的甘苦;阿尧终于放开发丝,改抱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两颗胸膛起伏均匀,偶尔一声抽噎,也像夏夜远雷,很快散去。
风栖竹唱到第三遍,嗓音渐低,自己也沉入温软的睡意。
兰一臣替她拢了拢散发,顺势在孩子们额前各落一吻——像盖上无形的印章:今日缺席的日月,此后用无数星夜弥补。
窗外,一弯新月挂在竹梢,风过时,细叶沙沙作响,似在给那未完成的摇篮曲,轻轻打着拍子。
夜半,木兮路过廊下,只听室内呼吸三深一浅,交织成最动饶调子。
乳娘在偏房抻了抻酸痛的肩,声笑骂:\"两个魔星,到底只要爹娘。\"
而拔步床中央——阿尧风一边一个,像两枚刚出水面的莲蓬,被荷风与竹影,被父亲与母亲,同时,温柔环抱。
第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风栖竹悠悠转醒,身旁的兰一臣还在沉睡,两个孩子也睡得香甜。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满是幸福。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生怕吵醒他们。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翠竹在微风中摇曳,想起昨日在荷塘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风栖竹回头,就见兰一臣轻手轻脚走了过来。
“醒了怎么不叫我。”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风栖竹笑着,“看你睡得香,就没忍心。”
兰一臣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以后每年夏,我们都去荷塘。”
风栖竹靠在他肩上,“好。”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定会携手走过更多的春夏秋冬,书写属于他们的幸福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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