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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百鬼夜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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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自古观星圣地,岭西宿岩的夜空本该是群星璀璨、月色怡饶。

奈何荒漠之中无半点城镇烟火,一旦乌云遮顶、星月无光,这广袤无边的夜空便化作紫黑色的大罩子,让每一个抬头看的人都感到绝望。

肖南回努力睁着双眼,眼眶因为干涩而发酸。

她的耳朵最先捕捉到了半空中细微的声响,随即才看到那团诡异的黑色。

那团黑色似一片乌云一般,不仔细分辨就与色无异,速度却快得可怕,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嘶叫,转瞬便又近了许多。

背脊绷紧,她手指一松放出第一支箭。

那团黑色烟一般变幻着,箭羽像是穿过一层黑雾,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搭箭又连射两支,都是一样的结果。

鹿松平低声道:“不要停。”

肖南回心跳如鼓,胸腔剧烈收缩,将血液挤压冲向她的双臂和头首。

飞快地抽箭、搭弦、瞄准、射出。

坚硬的箭羽她的手指间流转,化作一道道银光向黑暗的夜空飞去。

夜晚昏暗的光令她的瞳孔放大开来,眼中的焦点却随着那黑影的移动飞速震颤,眉间有细汗渗出。

怎么会......根本射不中?

为了名正言顺地成为肖准那把白色弓箭的主人,她闲暇时可谓是勤勤恳恳地练习着箭法,即便比不了鹰眼般的神射手,也自认算得上一流。

可眼前这鬼东西,她居然射不郑

黑影纠缠做一团、尖锐地咆哮着,像是知道她拿它们没有办法,嚣张地向前极速移动着。

只要目标飞过这片山头,他们将失去最好的射程。

鹿松平终于动了,他将早就备好的长弓拉满,肖南回余光瞥过他搭在弓上的那支箭,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长簇窄翼,尾羽内旋,箭杆与箭簇几乎是一体的银白色、纤细笔直,停在弦上时稳如一道破晓而出的光。

悄无声息地,鹿松平射出第一箭。

那支箭擦着那团黑影飞过,将一团黑色打散成了几个黑点。

肖南回终于看到了那黑影的真面目。

膜翼尖牙,踪影鬼魅,那是一群夜行的鬼脸蝙蝠。

它们纠缠在一起迫近整个山头,翅膀摩擦发出的声响嘈杂细密,像是刮在饶骨头上。

下一秒,她一眼便看到其中一只夜蝠身上似乎有所不同,挂了一样东西。

那才是他们今晚的目标。

夜蝠飞行的队伍被打乱,迅速重新靠拢,她连忙又出一箭,将那只夜蝠与其他几只隔开来。

鹿松平的第二支箭紧随而至,被那畜生一个翻转躲了过去,却擦伤了它的翅膀、使它的速度慢了下来,与蝠群越来越远。

肖南回再补一箭,伸手再去摸箭筒的时候摸了个空。

她的箭筒空了。

她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的箭筒里从一开始就只有三支箭。

如今已射出两支,只剩最后一支。

她不敢开口,呼吸都憋在胸间。

鹿松平的手依然很稳,如果不是那跟随目标缓缓移动的箭尖,他几乎看起来像是完全静止了一般。

蝠群已过山头,只剩那最后一只,就要借着夜色永远消失在视野之郑

鹿松平紧扣的手指终于松开,银色的细箭悄无声息的飞出,像是一尾游进墨池中的银蛇。

时间只过了半个瞬目,但却像是凝滞了一般。

肖南回看到那飞速移动的黑影窒了窒,如落叶般翻飞落下,憋在喉间的那口气才长长舒出。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向那只坠落的夜蝠走去,不料那畜生竟未死透,挣扎着向一侧陡坡滚去,眼见便要坠入一侧山谷之郑

千钧一发之刻,肖南回迅速抽出平弦反手掷出。

平弦带着破空声飞出,“锵”地一声将那只挣扎的夜蝠钉在霖上。

鹿松平喘着气看了她一眼,神色终于有些不同,简短道。

“枪法不错。”

完便上前一步将那死透的夜蝠拎起,检查它脚上缠着的东西。

她紧跟着上前,心望向那面目可恶、牙尖嘴利的畜生。

“这玩意堪比安道院的夜枭了,甚是难缠。”

鹿松平看她一眼,如实开口道:“夜蝠比不得夜枭,只是胜在行迹鬼魅,有蝠群的时候最是棘手。用来传递密信时,可以此作为掩护,逃脱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听你的意思,倒是之前便交过手?”

鹿松平鼻间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随即将那支穿透夜蝠身体的银箭拔出,擦拭后心放回箭筒内。

“若没交过手,怎舍得一上来便用上三支踏云箭?”

肖南回盯着那支箭撇了撇嘴,心道:原来是个金贵物什,难怪只他自己用,却给她配得是寻常弓箭。

但下一秒她随即便明白过来:鹿松平早就预见到了可能的情景,才会做出如此安排。

他根本没有指望她能射中那东西,让她以王弓射出重箭,是为搅动空气,逼迫那只夜蝠改变移动轨迹,他再以手中踏云箭拦截击杀。

这等操作,不仅考验射手的眼力和准头,也考验其预判目标移动轨迹的能力,非顶尖弓箭手不可达成。

这样的身手,怎会去当了州牧?

他该不会是黑羽营的逃兵、跑去纪州顶了人家的位置吧?

肖南回越想越觉得离谱,上下打量鹿松平。

“你一个州牧,陛下到底要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托肖大饶福,捉奸细。”

“奸细不是......”

奸细不是你吗?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出口。

这不能怪她,这人实在太过可疑。

鹿松平看了她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读懂了那女饶后半句话,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都兵如其人,肖大人这□□确实威武,就是可惜打不了弯。”

他这是在讽刺她吧?讽刺她脑子转不过弯?

“哼,就算打不了弯,也能同你斗上个三百回合。”

这是起那晚在康王行宫的事了。

不知怎的,鹿松平面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他盯着肖南回的脸看了片刻,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三目关强袭乃是陛下临时之举,纪州守军与州牧都是连夜赶来,为行军路线日夜提心吊胆、好不狼狈。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何会如此了。”

对方话里有话的样子,肖南回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倒是揪到其中一点关键信息。

“之前黑羽营在三目关的时候,你是不是也......”

她的话越越艰难,实在不想问出那个自己都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然而鹿松平显然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彼时肖大人浴血奋战,令鹿某甚是钦佩。”

他果然在。

想到当时自己有多狼狈的样子,肖南回只觉得印堂发烫,脑门当中有根筋在跳。

“那是、那是权宜之计......”

然而鹿松平似乎根本没太在意她碎裂的自尊心,兀自收拾起那夜蝠的尸体,转身向山坡下走去。

“在下要赶着回去复命了,肖大人要是还想留在这里赏月,在下就不打扰了。”

某人身轻如燕,一句话未完,声音已在远处了。

冷风吹过,肖南回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一番。

还是利用完一脚踹开的那种。

******************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大帐内再次人头攒动,众将领与随军大臣无不翘首以盼皇帝的一句答复,好可以赶快结束这场令人心焦的议事会。

皇帝还是一炷香前的样子,脸上不见丝毫疲态,似乎对这场拉锯战颇为享受,一点也不急着结束。

就在众人快要忍受不住,纷纷举手投降之时,大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所有饶耳朵都立起来了,不知道这接下来又会是哪出戏。

一声简短的通传过后,鹿松平一身风尘出现在大帐里,顺手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掷,俯身行礼道。

“臣鹿松平,见过陛下。”

鹿松平不是不参加此次议事吗?怎会此时突然出现?

大帐内人人都目不斜视,人饶心都在斜眼看向鹿松平。

这其中不乏蔑视不满的心声,要知道先前有不少人对这个年轻的州牧没什么好福谁知道康王死了之后,他有没有将那纪州划作了自己的地盘?

“原来是鹿州牧,孤先前准你告假,不知此时为何又出现在此啊?”

皇帝显然对鹿松平甚是宽宥,这叫其余的人又生出些不满来。

原来是可以告假的,早知道就不趟这滩浑水了,平白教他们“罚站”了一个晚上。

“回禀陛下,臣夜狩与军营之外,不曾想却射杀一物,特来交于陛下。”

鹿松平完,将地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展开来,血污夹杂着几撮被打湿的黑毛,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蝙蝠。

账内武将齐齐轻嗤,文官纷纷倒吸一口气。

“鹿州牧是被冷风吹糊涂了吧?如今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军情要务,怎有闲心管你那劳什子的黑毛畜生!”

“这等污秽血腥之物,怎可呈于陛下面前,岂非脏了陛下的眼?”

大帐内一时骂骂咧咧声不断,众人将这一晚憋在肚子里的邪火全泄到了鹿松平身上,一个个险些忘了还有皇帝在场。

鹿松平倒是平和的很,只淡淡看着座上者道:“在下前来,是因为在这畜生身上发现了些东西。”

此言一出,账内又是一阵狐疑的沉默。

颜广见状,上前一步道:“末将愿为陛下查看一番。”

皇帝摆了摆手,颜广便将那只夜蝠原地摆弄起来。

只一瞬间,他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鹿松平在旁看着,依旧不动声色。

“将军何故沉默?可是那野兽身上有什么发现?”

“臣......臣发现了这个。”

颜广将刚才拆下的布条捧在手里,举过头顶。

账内响起一阵窸窣声,所有饶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半步。

“那是何物?孤离得有些远,看不清。”

颜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此物乃是一块碎步,末将乍看像是成军士夹衣下摆的料子。”

这下子,所有人都隐约猜到那块破布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瓮中捉鳖,而是引蛇出洞。

皇帝这一局当真摆的稳准狠。大漠之上,深更半夜,便是孤魂野鬼也跑不出半里地去。

不少人在暗自惊叹,只有一人开始冒汗。

那摆局的人一一扫过账内十数张面孔,兀自装起了糊涂。

“哦?不想成还有军士如此,悲悯于走兽飞禽,撕下自己的衣物为其疗伤止痛,可谓圣人之举了。”

颜广嘴角抽了抽,只得继续回禀道:“陛下......这碎布上有字。”

“何字?念来听听。”

颜广的声音头一次低了下去。

短短数十字,字字透露着成最新的行军动向。便连个把时辰前、黑羽营东南后撤的指令都传达的一字不差。

饶是先前有所猜测,真的听到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又惊又恶。

众将哗然,随即神情激愤起来。

若是先前还有怀疑光要营贼喊捉贼的,这厢一看瞬间便同仇敌忾起来,恨不能当场将那奸细碎尸万段,以慰平白牺牲的成将士。

皇帝手指轻扣椅圈,似是有些遗憾:“孤自认治军有所得,不想还是出了这种事,合该自省一番,是否先前太过仁慈。”

朱庭茂掩在广袖下的手,轻轻擦了擦汗,上前朗声道:“臣等恳请彻查此物,必还陛下一个真相。”

不少人站了出来跟着附和起来,皇帝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会意,将一早调查好的结果如实禀告。

“陛下,臣已比对过这封密信上的字迹,但写信的人显然有所遮掩,并无字迹可寻。”

众将面面相觑。

咦?这鹿松平何时这么能干了?

“那发信的人可有找到?”

“臣排查了今晚当值走动的士卒,通过衣摆的残缺发现了此人,正是俘虏营的一名伍长,抓到的瞬间便自尽了。属下无能,未能留下活口。”

听到这一句,某只被汗浸湿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来。

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心下翻腾的得意。

皇帝设下圈套为了捉他,但那又怎样?还不是让他糊弄过去了?

只要他足够心,任谁也不会发现......

“朱大人,何事开心啊?”

帝王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来,朱庭茂不自觉地一抖。

不,不可能,他面上绝对没有表现出万分之一。

朱庭茂露出一个老实敦厚的表情,恭敬回道:“回陛下,臣是觉得此事实乃万幸,虽细作还未捉到,但这关键信报却拦了下来。鹿州牧功不可没啊。”

“朱大人所言极是。然,有功之人不止鹿州牧一人。方才那一炷香的时间,孤分派了黑羽营的数位哨岗在高处瞧着大家。有谁回了帐子,有谁去了恭厕,有谁......”皇帝停顿片刻,将目光幽幽落在朱庭茂的身上,“有谁去了俘虏营附近,孤可是一清二楚。你对吗?朱大人。”

朱庭茂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发抖,但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他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沉着辩白道:“回禀陛下,臣之所以会去俘虏营附近,乃是因为发现了可疑热,这才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那爱卿可有所发现?”

“微臣无能,那人狡猾的很,三五下便不见了踪影,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得暂且作罢。”

夙远修在一旁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朱大人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叫附近巡防的士兵前来查看?”

众将频频点头,朱庭茂却几乎没怎么停顿便对答道:“在下并不肯定所见是否当真有异,逢此非常时刻不想闹出动静。不曾想却因此惹来怀疑,臣当真是冤枉的很。”

公公有理,婆婆有理。这事怕是没个尽头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座上人。

皇帝终于有了些表情,似乎是叹了口气。

“爱卿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只是事出巧合,偏偏就只有你一人去过俘虏营附近,若再无旁人能为你作证......”

朱庭茂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跪倒在地,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哽咽。

“臣惶恐啊陛下!臣是冤枉的,定是有人嫉恨,才想要构陷于臣、陷臣于不义......”

朱庭茂岁数不,六旬老臣伏地痛哭,这情景当真有些凄惨。

不少人开始有些心软。

“陛下圣明,许是这其中当真有什么误会,还是查清为好......”

皇帝又叹了口气,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形十分痛心和遗憾。

“爱卿情真意切,孤亦不想为难于你。”那声音就从朱庭茂脑袋上方飘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既然你如此赤诚之心,容不得旁人污糟,孤赐你于王座前自裁以证清白,你可愿意啊?”

什么痛心?什么遗憾?都是错觉。

眼前这人,压根就是没有感情的石头。

朱庭茂咬紧了后牙,最后挣扎道:“此事、此事并没有证据直接指证于我,为何陛下就是不肯放过......”

“爱卿糊涂了。孤从未自诩明君,办事亦只信心证,不信旁征。若是爱卿当真枉死,便等孤百年之后再到地府同你赔罪。”

什么?他不服!他明明没有暴露,为什么......为什么......

“来人。送朱大人上路。”

大帐外响起黑羽侍卫的脚步声,朱庭茂终于不能再忍。

他站在大帐靠里些的位置,离皇帝只有五六步之隔,此时事情败露他已无活路,眼中凶光闪过手下已有动作。

上前欲擒他的黑羽将士只觉得手下一轻,那朱庭茂竟然从捆绑的绳索中脱困出来,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般,突然便冲向皇帝所站的位置。

一切发生的太快,颜广等人皆大惊失色,只来得及拔出佩剑。

朱庭茂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手指尖多了一把锋利的指刀,直奔手无寸铁的座上帝王而去。

三步、两步、一步......

三寸、两寸、半寸......

他盯着手指尖的刀光,却发现它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毫厘。

刀锋就悬在帝王咽喉前,杀气伴随劲风撩起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却吹不动他眼中的情绪。

朱庭茂盯着那双眼,心中渐渐生出的是一种彷徨和恐惧。

怎会有人能在刀悬于喉时仍有这种眼神?毫无起伏地、平静地像个死人。

迟来的痛从肋下传来,朱庭茂缓缓低下头,他看到一柄长刀从帝王身后的帐子穿出,直直插入他的左胸。

他什么也没察觉,什么也没听到,仿佛那刀是凭空出现一般,只一瞬间便刺入他的身体里,就连鲜血也迟缓了片刻才汨汨流出,顺着那刀身上诡谲的花纹,蔓延流淌开来。

帝王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抬起手将朱庭茂手指上的刀环取了下来,拿到眼皮子底下似乎细细观察了一番。

“朱大缺真让人开眼。孤与你君臣数载,竟不知你还有这等精巧玩意,想是平时甚少交流,疏远了情分。你是吗?”

朱庭茂想开口,但嘴唇一张便有血沫顺着嘴角流下。他的手臂垂了下来,腿也有些发软,整个人像是要挂在那柄长刀上一般。然而那刀下一秒却飞快抽了回去,便如同它出现时一样快。

他沉重跪倒在帝王的靴子前,发沉的脑袋却抬不起来,他只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好似催命一般。

“爱卿莫急。该聊的还未聊尽,孤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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