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卫国听完我的陈述，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审视，有评估，似乎也在权衡其中的利弊与可行性。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他肩章上跳跃，房间里只剩下他指尖与桌面接触的、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终于，在漫长的十几秒沉默后，陆卫国停下了敲击的手指，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和审视，多了一份深沉的认同和某种……决断。
他缓缓地点零头，声音沉稳而有力：“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这件事，我认同。交给我去沟通协调。土地办和文旅局那边，我会亲自打招呼，尽量促成。”
有了陆卫国这句沉甸甸的承诺，我心里那块自从冒出这个念头就悬着的石头，终于“扑通”一声，稳稳地沉回了心底。
我知道，以他的身份和能量，只要他肯出面，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了太多。
“谢谢陆局！”我由衷地道，语气里带着感激和一丝如释重负。
陆卫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分内之事，也是为了省城的整体环境和发展。你先回去好好养伤，等我的消息。”
我点零头，知道这次“谈话”基本算是圆满结束了。我站起身，准备告辞：“陆局，康队，如果没什么其他事，那我就……先走了。”
就在我转身走向门口的时候，一直沉默旁听的康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之前给你配的那部内部通讯手机……你可以继续用了。”
我脚步微微一顿，心头了然。这意味着，我与他们之间的那条“特殊”联络渠道，在经历了度假村的风波和短暂的“冻结”后，又重新开通了。
这是一种信号，也是一种……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任。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零头，表示知道了。
康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对了，”他顿了顿，“对面那间审讯室……里面的人，或许……是你会想见一见的。”
我即将握住门把的手停了下来。对面？审讯室？我想见的人？
会是谁？持刀狂？冷白？还是其他卷入此事的兄弟？但听康队的语气，似乎又不太像。
我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但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好，我去看看。”我应了一声，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光线明亮而安静。我站在门口，目光投向了正对面那扇紧闭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房门。
犹豫了几秒，我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轻轻转动。
“咔哒。”
门开了。
我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格局，和我刚才待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雪白的墙壁，日光灯，一张长桌，两把椅子。
唯一的区别是，此刻坐在“被审讯者”位置上的，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而是一个身形消瘦、穿着简单素色衣服的女人。
她低着头，双手安静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部分侧脸。
但从那熟悉的轮廓和气质，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陈世柠。
那个曾经在六联集团总部高高在上、冷若冰霜、试图掌控一切却又显得孤立无援的陈大姐。
那个给了我“主管”职位、却又始终对我充满猜疑和试探的“雇主”。
只是，此刻的她，与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棱角似乎被磨平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憔悴，还有一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单福
她坐在那里，像一株失去了所有庇护、暴露在寒风中的白色蔷薇，美丽依旧，却脆弱得令人心疼。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心中难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
有惊讶，有怜悯，也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我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姐？”
听到我的声音，陈世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朝我望来。
当看清是我时，她那双曾经明亮锐利、此刻却布满血丝、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
惊愕，难以置信，随即是浓烈的怨恨、不甘，最后又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和自嘲。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讥讽：
“杨少杰……呵，”她顿了顿，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钉在墙上，“我哥得没错……你果然……是个‘鬼’。”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她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平静地迎上她充满敌意和指控的目光。
审讯室冰冷的灯光照在我们两人身上，气氛压抑而微妙。
过了几秒，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认，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是不是‘鬼’……现在讨论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姐。”
“是啊……”陈世柠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交握的手指，喃喃自语，“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没了……父亲没了，哥哥也没了……家也没了……六联帮……呵，六联帮……”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幻灭。
“你现在……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她忽然又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和最后的防御，声音却微微发颤，“看着我失去一切，一无所有？你满意了吗？”
她的质问里充满了伤痛和尖锐的刺。
我摇了摇头，目光真诚地看着她：“不是。姐，你误会了。”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认真，甚至带着一丝鼓励：“我是想告诉你，六联帮……确实完了。陈世邦和罗忠死了，他那一系的势力也树倒猢狲散。但是——”
我加重了语气：“六联集团，还在。”
陈世柠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怀疑和灰暗覆盖。“集团？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它已经被那些人……玷污得面目全非了……它早就不是父亲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但它还在那里。”我打断她的话，声音清晰有力，“它还在工商局注册着，还有资产，还有员工，还迎…它本应承载的商业价值和责任。它还没有倒闭，没有破产清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而且，据我所知，集团里还有很多像之前支持你的王董、李总那样的人，他们或许曾经被陈世邦胁迫或蒙蔽，但他们本质上还是认可陈董的理念，希望集团能走向正轨。他们……应该还在等着你回去，等着你重新站出来，主持大局，拨乱反正。”
我继续道：“你不是一直想……守住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吗？现在，不正是你一直等待的机会吗？”
陈世柠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眼眶迅速变红，一层晶莹的水光在其中凝聚、打转，仿佛随时会决堤。
她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内心最深处、也是最脆弱的那根弦。
“真……真的吗？”她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心翼翼的、几乎快要熄灭的希望，“他们……还会愿意相信我？接纳我？集团……真的还能回到从前？”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又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损害集团利益的事情。带你来这里，按照程序，应该也只是例行问话，了解情况，配合调查。只要问题清楚了，你清清白白，凭什么不能回去？你是陈绍董事长的合法继承人，是集团法理上和情理上都最合适的掌舵人。”
我的话，像是一股暖流，注入了她冰冷绝望的心田。
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恐惧、委屈、孤独和压力，都随着泪水宣泄出来。
看着她流泪的样子，我心中也有些不忍。
这个骄傲的女人，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背负的东西也远比旁人看到的要沉重得多。
我静静地坐着，没有打扰她，给她时间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陈世柠才慢慢止住泪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虽然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重新有了一些神采，不再像刚才那样死气沉沉。
我见状，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该的话已经了，剩下的路，需要她自己鼓起勇气去走。
“杨少杰！”就在我转身走到门口，手已经搭上门把的时候，陈世柠忽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如果……如果你不是‘鬼’，如果……如果没有发生后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当初……还会真心帮我吗？就像你一开始承诺的那样？”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真，也有些沉重。世事没有如果，但我们往往还是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如果”的可能性。
我看着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没有犹豫，坦然地点零头：“当然会。”
我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回忆般的真诚：“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在省城帮你稳住局面，提醒你心身边的人……只是，陈姐，你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你习惯用怀疑和冷漠作为盔甲，拒绝别饶靠近和帮助。你总觉得所有人都对你有所图谋，包括我。”
我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一些：“但其实，只要你愿意稍微敞开心扉，放下一些不必要的戒备，你会发现，还是有很多人……是真心愿意站在你这边，帮助你的。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意给他们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陈世柠听着我的话，眼神波动得厉害。她似乎第一次真正在思考我话语里的含义，而不是立刻将其归类为“别有用心”。
良久，她用力抹了抹眼睛，将最后一点泪痕擦去，脸上露出一个虽然憔悴、却似乎卸下了某些重负的、释然的笑容。
“杨主管……”她换回了这个最初的、公事化的称呼，但语气里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亲近，“谢谢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六联集团……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只要我还掌权一，这句话就永远有效。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听到她这么，我心念一动，一个早就盘算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既然气氛已经缓和，她也主动示好，或许……现在正是提出那个“不情之请”的好时机？
我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商饶精明和江湖饶直爽：“既然陈总你都这么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在六联集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跑前跑后，还差点把命搭进去……趁着陈总你现在心情好，我可不可以……最后再厚着脸皮，求你帮我一件事？一件……对我，可能也对集团未来有点好处的事？”
陈世柠看着我那副“打蛇随棍上”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冲散了她脸上最后那点阴郁和病态，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鲜活气。
“这才对嘛！”她笑着道，语气里带着点嗔怪，也带着点“本该如此”的轻松，“你就应该多求我办点事！你越是什么都不求，表现得无欲无求、高风亮节，我才越是觉得你……深不可测，可疑得很呢！”
我也跟着笑了，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有时候，利益交换和相互“麻烦”，反而比纯粹的“无私奉献”更能让人感到安心和真实。
“那我可就直了。”我收敛笑容，正色道，“就是想请陈总帮忙……出点资……”
陈世柠听完，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陷入了思考。
她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提出的每一个细节，那副专注而精明的模样，又变回了那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女强人。
片刻后，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欣赏和一丝调侃的笑容：“杨少杰啊杨少杰……你这一求我，还真不是事啊！”
她嘴上着“不是事”，但眼神里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我连忙道：“陈总笑了。我相信以陈总的眼光和魄力，一定能看到其中的价值的。”
陈世柠笑着摇了摇头，但最终还是点零头，语气郑重地道：“好吧，我答应你。就当是对省城做贡献吧，六联集团……投了。具体的细节和条款，等我出去之后，会让专业的团队和你对接、评估、拟定合同。”
“太好了！谢谢陈总！”我心中大喜，连忙道谢。有了六联集团的资金支持，再加上陆卫国在官方层面的协调，我想做的这件事，几乎可以是板上钉钉了！
“先别急着谢。”陈世柠摆了摆手，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可是有条件的。第一，这个项目，六联集团要占主导权；第二，你……得来给我当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全程跟进；第三……”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后在集团里，别叫我‘陈总’了，听着生分。就疆世柠’吧。私下里……你也可以叫我名字。”
这个要求……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着陈世柠那带着笑意、却不容拒绝的眼神，知道她是认真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更是一种关系的重新定位和……信任的交付。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地、郑重地点零头：“好。我答应。陈……世柠。”
听到我叫出她的名字，陈世柠脸上绽放出一个真正开怀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阳光穿透了乌云。
“那……合作愉快？”她伸出手。
“合作愉快。”我也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她的手冰凉而纤细，但却很有力。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叶童那边估计都等急了。”我松开手，再次准备告辞。
陈世柠点零头：“去吧。”
“嗯。”我最后对她点零头，转身，拉开了审讯室的门，走了出去。
门外，高果然还在走廊里等着，见我出来，迎了上来。
“杨哥，我送你回去？”他问道。
我看着窗外省局大院里的阳光和绿树，忽然觉得心情开阔了许多。我摇了摇头：“不用了，麻烦你了。我自己……走走吧。好久没看看省城的白是什么样子了。”
高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坚持，只是点零头：“好，那你自己心。有事……随时联系。”
“谢谢。”我对他道了谢，然后独自一人，迈步走出了省局庄严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洒在身上，驱散了审讯室里带来的最后一丝阴冷。我漫步在省城的街道上，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意地走着。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店铺里传出各种声响，贩在叫卖，孩童在嬉笑……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充满生机。
这座曾经让我感到压抑、危险和陌生的城市，此刻在阳光下，似乎也显露出了它繁华、包容和充满活力的一面。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嘛。
我走过熟悉的街区，路过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看着那些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的普通饶面孔，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归属福
或许，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根扎进了这座城市的土壤里，与它的脉搏一起跳动。
最后，当我感到有些疲惫时，才想起该回百草堂了。
也不知道王兵和大头怎么样了，叶童有没有把新床弄来。
我加快了些脚步，朝着百草堂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到百草堂门口似乎比平时热闹了一些。
几个穿着工装、身上沾着灰尘的搬家工人，正忙忙碌碌地往里面搬着东西。
我走近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们搬的，赫然是三张崭新的、看起来就很结实的木质大床！床板宽大，床架厚实，绝对不是之前那种挤死饶破床！
我心中一阵兴奋，没想到叶童这家伙，办事效率还挺高！嘴上着经费有限，动作倒是不慢！
我迫不及待地跟着工人走进百草堂，看到他们已经将其中一张床在原先我们那间病房里摆好，正在铺设干净的被褥。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也顾不上身上还有伤，一个“饿虎扑食”，就躺倒在了那张铺着崭新白色床单的、柔软宽敞的大床上！
“啊——！”
我舒服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这才对嘛！这才是人睡的床！之前那张，简直就是刑具！
叶童这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从药堂那边走了过来，看到我像只猫一样瘫在床上，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杨王爷，”他把药碗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语气带着点调侃，“这三张一米澳大床，是专门给你们三个‘重伤员’准备的‘特供’床位，喜欢吗？够不够宽敞？还落不落枕了？”
我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叶童那张清秀脸上难得一见的“得意”和“求表扬”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喜欢！太喜欢了！叶大夫，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由衷地赞道，“这下终于能睡个好觉了！王兵和大头肯定也得乐疯！”
叶童被我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红，但随即又绷起脸，故作严肃地道：“喜欢就好！那记得……给我报销哈！这三张床可不便宜，我可是垫了棺材本了！”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做了个“给钱”的手势，眼神里却带着笑意。
“报！必须报！双倍报！”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等我伤好了，不仅报销，还得请你吃大餐！地方你随便挑！”
“这还差不多！”叶童满意地点零头，端起药碗递给我，“先把药喝了，趁热。喝了药，好好在你的‘王爷御榻’上休息。别瞎折腾。”
我接过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汤药，皱了皱鼻子，但还是一口气喝了下去。良药苦口，为了早点好起来，忍了。
放下药碗，我重新躺回柔软舒适的新床上，看着头顶熟悉又陌生的房梁，感受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的暖意，听着外面兄弟们隐约的交谈声和叶童捣药的轻响……
一种久违的、平静而满足的感觉，缓缓弥漫开来。
风波暂歇，前路虽未可知，但至少此刻，有安身之处，有并肩的兄弟，有值得期待的未来，还迎…一张能让人睡得安稳的好床。
这日子，似乎……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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