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钟声不是敲响的，是砸下来的。
那沉闷、悠长、带着金属冰冷质感的“铛——铛——铛——”，像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夯在顾言蜷缩在隔间里的身体上。他正躲在男厕所最里面那个隔间，坐在冰凉的马桶盖上，后背死死抵着同样冰冷光滑的隔板。膝盖紧紧顶着内侧的门板，仿佛要用身体构筑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手里攥着那本黑色封面的日记本，硬质的封面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钢笔悬在摊开的纸面上方，笔尖凝聚的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坠落，在空白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形成一个绝望的、漆黑的太阳，边缘带着毛茸茸的、不断扩散的触须，吞噬着周围的留白。
“我真是个白痴…”
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写下这句话。笔尖带着一股自毁般的狠劲，深深刺入纸张，划开一道长长的、无法弥合的伤口。墨水顺着破口洇染开来，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砰！砰！砰！”
隔间薄薄的门板突然被外面的人用拳头用力砸响，剧烈的震动顺着门板传递到顾言顶着门的膝盖，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发麻。
“喂！里面有人吗？掉坑里了？快点出来！” 一个粗声粗气的男生在外面不耐烦地吼着，伴随着其他人模糊的哄笑和催促。
顾言猛地屏住呼吸，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一丝最微弱的喘息都不敢泄露。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冷汗，冰冷地沿着鬓角滑落。他听着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听着几个脚步重重地踩着水渍走远，听着他们嬉笑打闹着离开厕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深处。
世界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水管深处偶尔传来空洞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缓慢的倒计时。
顾言这才敢松开捂住嘴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然而，劫后余生的松懈感只持续了一瞬，巨大的恐惧便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现在，在他眼中，整个学校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雷区，每一步都可能是引爆的陷阱：走廊上，随时可能与刚值日完、带着疲惫和冷漠的叶栀夏迎面撞上；教室里，那个藏着秘密的林雨可能正等着他，带着那封不知命运如何的信；操场上，更是沈耀那伙人盘踞的领地，他们的目光和笑声都带着无形的刺…
他颤抖着手，重新拿起那支沉重的钢笔。日记本上的字迹失去了控制，变得越来越潦草、狂乱，像垂死挣扎的爪痕：
“她看了吗？她拆开了吗？那个汗渍…那道折痕…她看到会不会觉得恶心？她会不会直接扔进垃圾桶？就像丢掉一张没用的废纸？…不，更糟！万一…万一她根本没看，直接转手就给了沈耀？！那个混蛋！他一定会当着所有饶面再念一遍！就像上次那样…用那种恶心的腔调…嘲笑我…嘲笑信上每一个字…啊！我为什么要写那封信？！我为什么要把它交给林雨？！我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白痴！懦夫！”
笔尖在狂乱的书写中猛地一顿，划出刺耳的摩擦声——没墨了。
顾言焦躁地、近乎发泄般地使劲甩着钢笔，试图榨出最后一点墨汁。
“噗嗤！噗嗤！”
几滴浓稠的、深蓝色的墨水从笔尖飞溅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刚刚写下的那些狂乱、充满自我诅咒的字句上！墨滴迅速洇开、扩散，像几朵突然绽放的、丑陋的蓝黑色毒花，瞬间模糊、吞噬了他写下的文字，也染脏了旁边空白的纸页。
顾言僵住了，死死盯着那几团迅速蔓延开的、肮脏的蓝色污渍。这刺目的蓝色！这无法控制的洇染！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想起叶栀夏的手指——那纤细的、总是沾着洗不净的蓝黑色墨水印的指尖。想起那在布告栏前，沈耀当众朗读她情书时，她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拳头。想起更早之前，在空荡的教室角落，他无意中瞥见的那一幕：她低着头，近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用力搓洗着手指，皮肤通红，仿佛要将那些屈辱的、代表着她笨拙心意的墨水痕迹，连同那段不堪的记忆，一起从皮肉里搓掉、洗刷干净…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厕所顶棚那盏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管，在挣扎闪烁了许久之后，终于彻底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这个狭、潮湿、弥漫着消毒水和尿臊混合气味的空间，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
顾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起了眼。他茫然地抬起头，透过隔间门板上方狭窄的缝隙，望向高处那扇的、布满水垢的磨砂玻璃窗。
窗外，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正被无边的、沉甸甸的靛蓝色夜幕迅速吞噬，只剩下边缘一丝极其微弱、行将熄灭的暗红轮廓。
，彻底黑了。
一种冰冷的、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他。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缓慢地、僵硬地合上了日记本。黑色封面上，那个他偷偷模仿叶栀夏笔迹写下的、代表她姓氏首字母的“Y”，早已被他手心不断渗出的冷汗浸得模糊不清，边缘晕染开来，像一个正在融化、即将消失的印记。
教学楼里死寂一片。脚步声、话声、桌椅挪动声…所有属于白的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庞大而沉重的、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寂静。顾言蹑手蹑脚，像幽灵一样溜回自己班的教室。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的微弱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都被无限放大，撞击着他的耳膜。
推开虚掩的教室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他摸索着走向自己的座位，心脏在死寂中跳得异常清晰。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课桌的正中央，平整地放着一张的、被裁切下来的作业纸纸条。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上面的字迹像某种神秘的符咒，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了纸条，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那点可怜的光线，贪婪地辨认着。
“她收了。”
只有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笔画张扬地伸展着，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末尾，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嘴角咧开，弯弯的眼睛。
顾言盯着这张纸条，像被施了定身法。足足一分钟，他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黑暗中死死锁住那三个字和那个笑脸。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而，预想中如释重负的狂喜并没有到来。
相反，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绞痛猛地攫住了他的胃部！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弓起了腰。
“收了”…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脑海，瞬间孵化出无数狰狞的可能性：收了，不代表她拆开看了！也许她只是随手塞进书包，准备当废纸处理！或者…她拆开了，看到了那道耻辱的折痕、那个汗渍指印、还有他笨拙的语句…然后，像看一个笑话一样，随手扔掉了！甚至…更可怕的是，她会不会觉得被冒犯？觉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骚扰？像沈耀那样，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让人恶心的方式？毕竟，她刚刚才经历过那样一场公开的羞辱…“匿名”？林雨真的了是匿名吗？她会不会…会不会已经猜到是他？！
思绪像一群脱缰的、失控的野马，在黑暗的荒原上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奔向最坏、最黑暗、最令人绝望的深渊。每一个念头都带着锋利的倒刺，狠狠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窗外的老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摇晃，枝叶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沙…”声。那声音，在顾言此刻的耳朵里，不再像自然的低语，而是充满了无情的、刺耳的嘲笑。嘲笑他的懦弱，嘲笑他自作多情的妄想，嘲笑他这封注定被轻贱、被践踏的、可笑的信。
顾言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张带来短暂虚假希望的纸条狠狠地、揉成一团！坚硬的纸团硌着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攥着那团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几秒钟后，一种更深的、无力的绝望感席卷了他。他颓然地松开手，颤抖着手指，心翼翼地将那皱巴巴的纸团一点点展开、抚平。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纸条被勉强摊平在桌面上。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那个原本咧着嘴的笑脸符号，在粗暴的揉捏后，线条扭曲变形。弯弯的眼睛被折痕撕裂，上扬的嘴角被压得向下撇去…整张脸皱成一团，模糊不清，看上去…竟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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