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在昏黄的台灯下铺展,像一片等待播种的白色田野,也像一片即将承载命运判决的雪地。顾言最后一遍检查了那几行字迹,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握笔而微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忐忑和微弱的希望都压进这方寸之间,然后,笔尖终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落下了最后的句号。
叶栀夏同学:
你好!我是(2)班的顾言。你可能不记得了,开学第一我们都在公告栏看分班名单,你的雨衣被我的伞弄湿了一块。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因为你是全年级第二名,成绩特别好。
墨迹在“特别”两个字上似乎洇开得格外明显,像是他心底那份不敢言明的羡慕和距离感在纸面上留下的湿痕。
每次在走廊遇见你,你总是抱着很多作业本匆匆走过。你的字写得真好看,上次月考你的作文被贴在走廊里,我偷偷看了三遍。你用蓝色墨水写字,有时候会印到下一页纸上,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写到这里时,顾言的笔尖停顿了一下。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贴在宣传栏玻璃后的作文纸,上面娟秀工整的蓝色字迹。他确实偷偷看了不止三遍,甚至记住了其中几个精妙的比喻。那透过纸背的淡淡墨痕,在他眼里,确实像被囚禁在纸页间的、渴望飞翔的蓝色蝴蝶翅膀。这个比喻让他心跳快了几拍,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也带着一丝害怕被看穿心思的惶恐。
你被贴在公告栏的那篇《我的理想》写得真好,我抄在了笔记本上。特别是那句知识是照亮未来的光,我每次考试前都会看一看。
这是实话。他那本写满虚幻故事的日记本后面,确实有几页工工整整地抄录着叶栀夏那篇作文的片段,尤其是那句被语文老师用红笔重重圈出来的话。在无数个被难题困扰、想要放弃的夜晚,在那些被62分试卷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刻,他确实会翻到那一页,看着那行不属于他的、却散发着光芒的字迹,汲取一点微弱的、继续前行的力量。写出来时,却带着一种近乎告解的坦白。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期待回信。
(2)班 顾言
2003年3月15日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顾言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浑身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他这才惊觉,握笔的右手手心早已汗湿一片,粘腻的汗水甚至浸透了信纸的边缘,让那一片纸张变得柔软、起皱,颜色也略深于其他地方。他慌忙松开手指,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汗。
他拿起信纸,凑到台灯下,几乎是贪婪地、逐字逐句地反复看了五遍。像一个初次完成作品的工匠,既带着审视的苛刻,又带着难以抑制的珍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
不行!“弄湿”的“湿”字右边少了一点!他抓起橡皮,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心地擦去那个残缺的字,又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重新补上一点。接着,“匆匆”的“匆”字,里面的点写成了捺,显得粗笨难看。橡皮再次落下,细的橡皮屑像雪花般堆积在错处。他鼓起腮帮子,极其心地、轻轻地向旁边吹气,试图吹走这些碍眼的白色碎屑。然而,气流稍微失控,几粒更细的橡皮屑被吹得飘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刚写好的“蝴蝶的翅膀”几个字上,粘附在未干的墨迹旁!
“啧!”顾言懊恼地皱紧了眉头,像犯了大的错误。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想用指腹轻轻拍掉那些碎屑,指尖刚碰到纸面又猛地顿住——不行!墨迹可能还没完全干透!拍花了怎么办?他只能僵硬地悬着手指,对着那几个粘着橡皮屑的字干瞪眼,额头上又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台灯橘黄色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信纸上,将纸面的纤维和墨水的深浅都照得纤毫毕现。顾言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写得忽轻忽重的笔迹。有些笔画因用力过猛而显得粗黑僵硬,像笨拙的蚯蚓;有些则因为心虚而轻飘虚浮,仿佛随时会从纸面上飞走。整封信的墨色深浅不一,像他此傀忑起伏的心电图。
尤其是最后一行落款处,“顾言”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笔画僵硬,仿佛出自一个刚学写字的学生之手,与前面尚算工整的字迹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是他所有勇气耗尽、手指颤抖到几乎握不住笔的证明。
他放下信纸,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次拿起,强迫自己进行第六遍、第七遍的审视。这一次,他试图站在一个旁观者,甚至站在叶栀夏的角度去读它。
突然,一种冰冷的、迟来的顿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通篇!通篇都是“我”!
——“我”注意到你!
——“我”觉得你字好看!
——“我”抄了你的作文!
——“我”看了三遍!
——“我”期待回信!
满纸的“我”!满纸都是他自己的观察、他的感受、他的卑微崇拜、他的一厢情愿!
叶栀夏呢?
她喜欢什么颜色?是空一样的浅蓝,还是梧桐叶的深绿?
她最爱看什么书?是《哈利波特》还是《简爱》?
她在那些安静的时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她为什么……会对沈耀那样的人动心?
他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对那个坐在靠窗位置、有着乌黑马尾辫和清亮眼神的女孩,那个他耗费了无数日夜去幻想、去描摹的女孩,其真实的内心世界,竟然一无所知!
他写的根本不是给她的信。这只是一场漫长的、自自话的独白,一份记录他自己单相思的冗长报告!他倾注的所有情感,都只是投向虚空的自弹自唱,收信人只是一个他想象出来的、承载他幻想的符号,而非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着自己喜怒哀乐和秘密的叶栀夏!
窗外的色不知何时已完全暗沉下来,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整个世界。教室里惨白的日光灯管“啪”地一声亮起,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像无数只细的蚊虫在耳边振翅。
顾言失魂落魄地将信纸举到那刺眼的白炽灯光下。强光无情地穿透薄薄的纸页,纸面上的字迹在背光下显得格外稚嫩、单薄、甚至……滑稽。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强光的审判下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刺眼的、如同命运嘲弄般的细节,被这强光清晰地暴露出来——在“每次在走廊遇见你,你总是抱着很多作业本匆匆走过”这一行里,“匆匆”的第二个“匆”字,他竟然写成了“冲冲”!
“冲冲走过”?
这个突兀的、可笑的错别字,像一个用红色马克笔圈出的巨大惊叹号,死死地钉在字里行间!它像一个最拙劣的注脚,一个最无情的讽刺,精准无比地总结了他这场历时长久、耗费心血、却最终指向一片虚无的单相思——多么的笨拙!多么的“冲冲”忙忙!多么的……一厢情愿!
顾言举着信纸,僵硬地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嗡文电流声充斥着他的耳膜。那封承载了他最后一点冲动和幻想的信,此刻在灯光下轻飘飘的,却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信纸边缘被他汗湿手指捏过的地方,留下几道深色的、扭曲的指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而那刺眼的“冲冲”二字,正咧着嘴,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徒劳的努力和注定无望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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