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他此刻站立的(2)班后门口,到走廊尽头那截光线交错的楼梯口,不过短短二十米的距离。平坦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中间只隔着一扇扇紧闭的教室门,几盆无精打采的绿萝,还有几缕在光束里舞蹈的尘埃。二十米,跑过去只需要几秒钟。
然而,这二十米,在顾言凝固的感知里,却像是隔着一整个漫长、阴冷、泥泞不堪的雨季。湿漉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双脚,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
开学第一,喧闹的公告栏前。叶栀夏穿着簇新的浅蓝色校服,仰着头,专注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乌黑的发顶跳跃。他就站在她身后,近在咫尺。近到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带着清晨露水般清冽的茉莉花香。他甚至能看到她白皙后颈上细的绒毛在光线下泛着柔光。只需要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或者一句最简单的“同学,你也是初一新生吗?”就能打破这咫尺的距离。
然而,那时的他,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喉咙和手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那一步,那句话,如同逾越堑。最终,他只是像个影子,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找到班级,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就像现在。
他依旧没有勇气,走向那截楼梯。
林雨疑惑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无法理解他此刻的沉默和僵立。“你……不去吗?”她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催促和不解。
顾言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那干涩的摩擦感带着细微的刺痛。“她……”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她还……了别的什么吗?” 他几乎是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希冀,望向林雨。也许……也许还有什么别的话?一句解释?一句哪怕是最简单的、无关痛痒的旁白?
林雨摇了摇头,动作干脆利落,斩断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幻想。“没樱”她回答得很肯定,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补充,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气,“哦,她就是突然问我……”林雨歪了歪头,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措辞,“……‘你们班那个顾言,是不是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
“调皮捣蛋的那个顾言?”
这八个字,如同八根淬了冰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进了顾言的心脏最深处!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这八个字,在空荡荡的颅腔内反复回响、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原来如此……原来在叶栀夏的认知里,他顾言,从来不是什么带着神秘光环的、会弹钢琴的优等生(哪怕是在幻想中),不是那个在器材室与她有过秘密交谈的同伴(尽管从未发生),甚至不是一个拥有清晰面目和个性的同学。
他只是一个标签——“调皮捣蛋的那个顾言”。
一个模糊的、带着贬义的、用以区分于其他同名者的背景符号!一个不需要名字,只需要一个定语就能概括的路人甲!
那些耗费了他无数个夜晚、倾注了全部心血、在日记本里精心编织的“相遇”,那些他反复描摹、坚信不疑的“眼神交流”,那些他以为至少在她心底留下过一丝涟漪的瞬间……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对着虚空上演的一场盛大而荒诞的独角戏!从未真实存在过!从未进入过她的视野!更不曾在她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柳絮和隐约花香的穿堂风,猛地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灌入,吹乱了林雨的额发,也吹动了顾言额前汗湿的碎发。
这阵风,似乎也吹动了楼梯口那片凝固的阴影。
顾言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
楼梯口那片浓重的阴影边缘,那个浅蓝色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动了一下。也许是脚尖不耐地点零地?也许是肩膀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像一个等待太久、耐心即将耗尽的人,发出的无声信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顾言的手指,在深蓝色校服裤子的口袋里,猛地、死死地攥紧了那块崭新的、空白的橡皮!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橡胶方块捏碎!坚硬的棱角深深地硌进他柔软的掌心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
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强烈。
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也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去吗?
去面对那个只把他定义为“调皮捣蛋”的人?
去确认这份早已心知肚明的、冰冷的、带着标签的认知?
去亲手丈量这二十米,究竟有多远?
那尖锐的棱角,仿佛刺穿的不只是他的掌心皮肉,更是刺破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可悲的勇气泡沫。
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走廊角落的、布满灰尘的石像。二十米的距离,在此刻,被丈量成了无法跨越的、名为“现实”的万丈深渊。楼梯口那片晃动的浅蓝色阴影,成了深渊对岸一个模糊的、遥不可及的、注定与他无关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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