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空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渗透下来,将白昼最后一丝光亮彻底吞噬。教学楼的轮廓在昏暗中变得模糊而沉默,只有一扇扇窗户次第亮起惨白或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只疲惫睁开的眼睛。顾言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完全隐没在(1)班教室后门那片狭、幽深的阴影里。他的呼吸放得极轻,近乎屏息,目光透过门板上方那块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心翼翼地投向里面那个孤寂的身影。
叶栀夏独自一人伏在课桌前。她原本扎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散开了,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桌上摊开着一本摊开的英语笔记,但她的目光显然没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单词上。她的视线低垂,失焦地凝视着课桌抽屉里露出来的一角——那是一片刺目的粉色。
顾言认得那颜色,那质福那是情书的第三版草稿。那份倾注了更多心思、字斟句酌、反复修改,自认为最完美、最有可能打动人心,却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送出的草稿。如今,它和那封被公开处刑的初稿一样,成了耻辱的烙印,被主人仓惶地藏匿在抽屉深处,却又无法彻底掩埋,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总要顽固地探出头来。
她的右手搁在桌面上,却并非握着笔。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块普通的白色橡皮,用力之大,以至于指关节绷紧突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自己捏碎。那块橡皮无辜而沉默,承受着主人无处宣泄的巨大痛苦和屈辱。
突然,叶栀夏猛地坐直了身体。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垂落的发丝因惯性而微微扬起,又缓缓落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然后,从笔袋里摸索出一把巧的、带着金属寒光的剪刀。
顾言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她要做什么?伤害自己?剪掉头发?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推门而入!
然而,预想中的极端画面并没有出现。
叶栀夏只是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拉开了那个抽屉。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福她心地抽出那叠粉色的信纸——第三版草稿。她将它平铺在英语笔记上,仿佛在举行一个庄重而哀赡仪式。然后,她低下头,右手握紧了那把剪刀。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缓慢地切入纸页。
“咔嚓……咔嚓……”
细微而清晰的剪刀开合声,在寂静得连尘埃落地都仿佛能听见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没有像泄愤一样胡乱撕扯,而是异常认真地、有条不紊地将那份承载着少女所有羞怯、憧憬和勇气的信纸,沿着横线,一下一下,剪成了无数细长的、规整的碎片。
每一剪落下,她的肩膀似乎都微微绷紧一分。她的动作很慢,慢得令人窒息,仿佛在亲手肢解自己的一部分灵魂。碎纸片在她手下越积越多,像一堆粉色的、毫无生气的残骸。
顾言屏住呼吸,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看着她被长发半遮住、看不清表情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共鸣,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烧掉日记的那个夜晚,那跳跃的火舌,那化为灰烬的幻梦。他们在用不同的方式,亲手埋葬自己无望的心事。
终于,剪到了最后一片。刀锋划过纸页,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嚓”响。
就在这声响落下的瞬间,叶栀夏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一滴水珠,在顾言屏息的注视下,挣脱了睫毛的束缚,划过她苍白的脸颊,然后,“嗒”的一声,沉重地砸落在摊开的英语笔记上。那一点深色的水渍迅速洇开,浸透了几个模糊的单词。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任由那滴泪水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绝望的深色印记。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楼梯方向,传来了清晰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轻快、随意,甚至带着一点口哨声的旋律,显得与此刻的沉重氛围格格不入。
顾言像受惊的动物,身体反应快过思考,猛地向后一缩,将自己更深地嵌进消防栓旁边那道狭窄冰冷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脚步声的主人走近了。是沈耀。他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姿态闲适,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目不斜视地从(1)班教室那扇敞开的、透出灯光的前门经过。他甚至没有朝里面瞥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空无一饶房间。
然而,就在沈耀的身影掠过前门的刹那——
叶栀夏却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猛地抬起头,乌黑的长发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甩向脑后,露出一双瞬间睁大的、通红的眼睛。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鹿,带着一丝未及掩藏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微弱希冀,仓惶地投向门口!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挺拔的背影。那个她曾在信纸上无数次描摹过的背影。
仅仅是一眼。
仅仅是一瞬间。
那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眼神,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熄灭成一片更深的、冰冷的灰烬。她飞快地、几乎是带着狼狈地重新低下头,垂落的发丝像一道绝望的帷幕,再次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门外的阴影里,顾言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他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诞的共鸣,像电流般窜过全身。
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一个,把滚烫的心事、笨拙的憧憬、反复修改的勇气,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却最终只落得被当众撕碎、踩踏的下场。
另一个,把无法实现的渴望、精心编织的幻梦,一字一句地锁进日记本里,最终在冰冷的夜色中亲手付之一炬。
唯一的区别或许在于,叶栀夏至少勇敢地尝试了一次,笨拙地、不顾一切地,将那份“喜欢”宣之于口(哪怕只是纸面)。而他顾言呢?他连在自己那本只属于自己的、绝对安全的日记本里,都怯懦地、可悲地,从未敢真正写下过“喜欢”这两个字。他的所有幻想,都是用“她对我笑了”、“她收下了”、“她听见了”这样的间接描述来偷换概念,心翼翼地绕过那个最核心、也最沉重的字眼。
当最后一缕惨淡的暮光彻底被教学楼庞大的阴影吞没,走廊里只剩下头顶日光灯管发出的、单调而冷漠的嗡嗡声。顾言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个被长发遮蔽、伏在粉色碎片上的单薄身影,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
他的影子,被头顶惨白的灯光垂直地、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像一道浓黑的、扭曲的伤疤。那影子的头部,奋力地向前延伸着,却始终,永远,够不到几步之外(1)班教室那紧闭的门框边缘。咫尺之遥,如同堑。
他拖着这道无法触及的、孤寂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楼梯口。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空洞地回响。
就在他即将拐下楼梯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响亮、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关合声,从他身后的(1)班教室里清晰地传来。
是叶栀夏用力关上了她的课桌盖板。
那声响突兀而短暂,如同心脏被狠狠捏碎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呜咽,瞬间便被走廊巨大的寂静和顾言空洞的脚步声所吞没。
两个孤独的声响,在空荡得如同巨大坟墓的教学楼里,一前一后地响起,又迅速地消散。
谁也没有听见谁。
谁也无法回应谁。
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沉默的灯光,见证了这两场各自盛大、又各自湮灭的,无人知晓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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