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声尖锐地划破教室的嘈杂，顾言仍坐在座位上，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周围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灌进耳朵——嬉笑声、拉椅子的刺啦声、书本摔在桌上的闷响。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前排沈耀的背影上，那个在幻想中被他轻松碾压的，此刻正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像一颗被众星拱月的太阳。
神药，下周英语竞赛带带我呗？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凑过去，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讨好。
沈耀侧过脸，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的下颌线，给他镀上一层近乎刺眼的金边。他随手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嘴角挂着那种顾言永远学不会的、漫不经心的笑。
行啊。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指尖转着一支银色英雄钢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点，不过我只教年级前二十的。
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起哄声，有人夸张地哀嚎，有人拍着桌子起哄，仿佛沈耀随口的一句话就是圣旨。顾言低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那里有一块早上吃包子时蹭上的油渍，深褐色的污渍像一块丑陋的疤痕，刺眼地烙在灰扑颇校服上。
他突然想起那些可笑的幻想。
在那些被反复描摹的日记里，他是会弹钢琴的优等生，指尖流淌出《献给爱丽丝》的旋律，叶栀夏站在窗边，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他是篮球场上的明星，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引来全场的欢呼，而她站在人群里，目光只追随着他；他是她世界里不可忽视的存在，是她在走廊上会驻足微笑的对象。
可现实呢？
他的数学只考了62分，红叉遍布的试卷被张老师摔在桌上，在全班的注视下像一张耻辱的判决书；音乐课的音阶测试，他连最基本的《欢乐颂》都唱得磕磕绊绊，老师皱着眉头让他别拖后腿；体育课上，他连最简单的三步上篮都运不稳球，篮球砸在脚背上弹飞，引来一阵哄笑。
而叶栀夏——她每次经过（2）班后门时，目光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她的视线永远笔直地穿过他，落在更远的地方，或者更耀眼的人身上。
喂，顾言。
沈耀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戏谑的轻佻。
顾言猛地抬头，正对上沈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对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桌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里仍转着那支英雄钢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发疼。
听——沈耀刻意拖长了音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也喜欢叶栀夏？
顾言的血液瞬间凝固。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擂鼓般撞击着耳膜。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耀微微俯身，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追女生？他顿了顿，目光在顾言身上缓慢地扫了一圈——从泛黄的衣领，到磨破的书包带，再到那双洗得发灰的球鞋——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
不过看你这条件......还是算了吧。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顾言坐在座位上，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正好看见叶栀夏从走廊经过。她低着头快步走着，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在日记里，此刻她应该会抬头，透过窗户对他微笑。但现实是，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这间教室，更不会知道这里正上演着一场关于她的羞辱。
沈耀直起身，随手将钢笔插回胸前的口袋，转身要走。但在转身的瞬间，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对了，你那本日记......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写得挺有意思的。
顾言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那本被烧掉的日记，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怎么会......
你翻我书包？顾言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沈耀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别得这么难听嘛。上周值日的时候，你的书包掉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他耸耸肩，我只是帮忙捡起来而已。
帮忙捡起来？顾言死死盯着沈耀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他分明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恶意，那种发现猎物弱点的捕食者的兴奋。
写得挺用心的，沈耀继续，声音故意放得很大，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尤其是那首《献给爱丽丝》，写得跟真的一样。可惜啊......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教室角落那架积满灰尘的破旧钢琴，我听那架琴十年前就坏了。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有人开始模仿钢琴演奏的动作，夸张地摇头晃脑；有人捏着嗓子学女生的声音：顾言，你弹得真好！；还有人直接唱起了走调的《献给爱丽丝》。
顾言坐在座位上，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碎裂。那些他心翼翼守护的幻想，那些他以为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现在全都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最可笑的是，连这些幻想本身都是假的——他根本不会弹钢琴，从没和叶栀夏过话，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
沈耀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他拍了拍顾言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顾言感到一阵刺痛：别灰心，继续写啊，不定哪就成真了呢。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留下顾言一个人承受着全班的嘲笑。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窃窃私语和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像无数根细的针，扎在顾言身上。他机械地翻开课本，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书页都翻不好。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照在教室的地板上，形成一块块明亮的光斑。顾言盯着那些光斑，突然想起日记里写的一个场景：阳光透过音乐教室的窗户，照在叶栀夏的侧脸上，她转过头对他微笑......
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束光从来就不属于他。它属于像沈耀那样的人——生就在聚光灯下，被所有人注视、追捧。而他，永远只能站在阴影里，做一个无人注意的旁观者。
讲台上，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但顾言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前排沈耀的后脑勺上，那个在阳光下泛着健康光泽的黑发，那件永远干净整洁的名牌校服，那支随手转动的昂贵钢笔......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下课铃响起，顾言第一个冲出教室。他需要空气，需要逃离那些嘲笑的目光。走廊上人来人往，他低着头快步走着，却在拐角处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道歉，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叶栀夏。
她就站在他面前，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她的眼睛因为惊讶微微睁大，嘴唇轻轻抿着。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顾言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细阴影。
在日记里，此刻应该是一个浪漫的相遇。但现实中，叶栀夏只是礼貌性地点零头，就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没有多余的眼神，没有停留，就像经过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
顾言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荒谬。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在日记里构建了一个关于她的幻想世界，而现实中的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回到座位上，顾言从书包最底层摸出那块刻着苹果的橡皮。橡皮因为长时间的摩挲已经变得光滑，边缘有些发黑。他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苹果图案，突然觉得无比可笑。
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用心，总有一能把这个橡皮送出去。就像他以为，只要写得足够真实，那些幻想就会变成现实。但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距离，不是靠想象就能跨越的。
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解下周的月考重点。顾言机械地记着笔记，却发现自己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极了那个刻在橡皮上的苹果。他突然停下笔，把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那里密密麻麻记满了叶栀夏的名字，还有无数个心形图案。
他盯着那些字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纸屑落在课桌下的垃圾桶里，像一场的、无人知晓的葬礼。
窗外，三月的风依旧寒冷。顾言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平凡得没有任何特点的脸，那双因为熬夜写日记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这就是真实的他，不是什么钢琴才，不是篮球明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生。
滤镜碎了，幻象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这个残酷却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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