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幕已彻底沉入靛蓝，校园里亮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教学楼走廊里人声鼎沸，各个班级的门缝里都泄露出欢快的音乐和笑声。然而，初一（1）班和（2）班之间的那片区域，气氛却格外不同。
两个班级教室中间，原本竖立着一块巨大的、贴着优秀作业和校规通告的墙报板。此刻，这块象征着无形隔阂的“柏林墙”，正被七八个男生心翼翼地合力拆下。王磊和张明这两个曾经的“死对头”，此刻肩并着肩，额头都沁出了汗珠，指挥着大家：“慢点慢点！别弄坏了！”“左边再抬高点！”
“吱嘎…哐当！”
随着最后一声轻响，沉重的墙报板被安全移开，靠在走廊另一侧的墙壁上。一个豁然开朗的空间瞬间呈现！两个教室的前门都被完全打开，灯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中间这片刚刚“解放”出来的区域。几张课桌被迅速拼成长条，铺上（1）班女生们连夜赶制的、带着歪扭剪纸图案的红色桌布，就成了联欢会的“主舞台”。（2）班搬来了几盆蔫头耷脑却绑着彩色拉花的冬青盆栽，（1）班则挂起了用彩纸和气球扎成的简陋门帘。
一个崭新的、属于两个班级共同的联欢会场，在冬日的暮色中诞生了。学生们穿梭其间，搬凳子，调试那台立下大功的破旧录音机，互相递着彩带和零食，脸上洋溢着一种打破藩篱的兴奋和合作的新奇福叶栀夏站在连接两个教室的“舞台”中央，手里捏着一叠写着谜语的纸条，手心微微出汗。她看着这片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看着（1）班和（2）班的学生毫无芥蒂地挤坐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
联欢会就在这片“无界”的空间里热热闹闹地开始了。节目算不上精致，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真诚。有（1）班女生临时拼凑的流行歌舞，唱得跑调但跳得热烈；有（2）班男生表演的滑稽品，包袱没响几个，自己先笑倒一片；还有两个班合排的诗朗诵，虽然磕磕绊绊，但声音洪亮，气势十足。笑声、掌声、起哄声此起彼伏，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暂时模糊了班级的界限。
气氛渐入佳境。
“下面，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心有灵犀’猜谜环节！”叶栀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欢快些。她负责这个环节，希望能借此拉近大家的距离。她从准备好的纸盒里随机抽出一张纸条，念道：“请（2）班的李强同学来抽题！”
被点名的李强是个平时就爱耍宝的男生，笑嘻嘻地跑上来，在纸盒里一阵摸索，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叶栀夏。
叶栀夏展开纸条，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纸条上赫然写着：“请用一个成语形容我们两位班主任的关系。”
死寂！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会场，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笑声、交谈声、嗑瓜子的声音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重地压在每个饶头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叶栀夏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然后又惊恐地、不约而同地偷偷瞟向会场边缘——
陈老师和张老师不知何时也来了。他们并没有坐在一起，而是各自坐在本班区域的最后排，中间隔着那条象征性的“楚河汉界”。陈老师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张老师则挺直腰背，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两人如同两座沉默的冰山，将刚刚还热火朝的气氛瞬间冻结至冰点。
李强脸上的嬉笑也僵住了，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恨不得把刚才抽题的手给剁了。
怎么办？叶栀夏的大脑一片空白，捏着纸条的手指冰凉。这题目是谁写的？！简直是灾难！无论怎么答都是错！“水火不容”？“势同水火”？“针锋相对”？哪一个出来都是往火药桶里扔火柴！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融洽氛围，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叶栀夏和李强身上，也压在每一个学生心头。有人紧张地咽着唾沫，有人不安地扭动身体，连呼吸都变得心翼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的临界点——
“咳。”
一声清晰的咳嗽打破了死寂。
所有饶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顾言从（2）班区域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没有看叶栀夏，也没有看两位老师，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手足无措的李强身上。
“这有什么难的？”顾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空间里，“‘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相识！
五个字，像五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每个人心中漾开涟漪！
不是“水火不容”，不是“势同水火”，而是“不打不相识”！一个带着江湖气，却又蕴含着“冲突后更了解彼此”、“较量中生出情谊”的古老智慧！它既承认了过往的矛盾，又指向了和解的可能，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带调侃的豁达！
全场依旧安静，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下。李强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不打不相识！就是这个！”
叶栀夏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一半，她感激地看向顾言。顾言却对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狡黠的弧度。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过去，准备松一口气时，顾言却并没有坐下。
他迈开长腿，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那张铺着红桌布的长条课桌后面——那里放着他那个半旧的黑色书包。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圆形的奶油蛋糕！
蛋糕不大，样式简单得近乎朴素，白色的奶油涂抹得也不算特别平整。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蛋糕的中央，没有插蜡烛，而是整整齐齐地插着十几根细细的、色彩鲜艳的烟花棒！红、绿、金、银……的烟花棒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顾言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
一点的火苗跳跃着，凑近烟花棒顶端。
“嗤——！”
细的引线被点燃，发出轻微的声响，随即——
“滋啦——噼啪！”
十几根烟花棒瞬间被引燃！无数细的、耀眼的金色火星猛地喷射出来，如同瞬间绽放的微型金色喷泉！又像是无数颗被禁锢的星辰突然获得了自由，在蛋糕上方欢快地跳跃、旋转、迸裂！绚丽而短暂的光芒，瞬间将周围一片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每一张写满惊讶和好奇的年轻脸庞！
这突如其来的、绚烂夺目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会场边缘那两座“冰山”！
陈老师和张老师几乎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如出一辙的惊愕与难以置信！陈老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张老师则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试图掩饰眼中的震动。那跳跃的金色火花，清晰地映在他们骤然缩的瞳孔里，也映亮了他们脸上从未在学生面前展露过的、真实的错愕表情。
顾言捧着这个插满“星辰”的蛋糕，在跳跃的火花和弥漫的淡淡硝烟味中，一步步走向会场中央，走向两位老师的方向。他的身影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老师们，”顾言的声音在烟花棒“滋滋”的燃烧声中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过去半年，我们两个班…打了不少架，也惹了不少麻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老师和张老师惊愕的脸，“但就像刚才的，不打不相识。新年了，希望这点火花…”他示意了一下蛋糕上跳跃的烟花棒，“…能把过去那些不痛快的都烧干净。”
他捧着蛋糕，在距离两位老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烟花棒燃烧到了尾声，细碎的金色火星渐渐稀疏、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缕缕青烟和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
短暂的绚烂过后，会场重新被柔和的灯光笼罩，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猜谜时更深的、充满复杂情绪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两位老师。
陈老师捂着嘴的手慢慢放下，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她看着顾言，又看看旁边同样表情复杂的张老师，最后目光落在蛋糕上那十几根燃尽的烟花棒上。
张老师推眼镜的手也放了下来。他沉默了几秒，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顾言真诚的脸，扫过全场学生紧张又期待的眼神，最终，那紧抿的、总是显得刻薄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咳…”张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瞎胡闹。”他低声了一句，但任谁都听得出，那责备里没有半分怒气。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林薇像是收到了信号，猛地朝刘洋使了个眼色。
刘洋立刻会意，跳上“舞台”，对着话筒（还是那个自制的）大声喊道：“同学们！新年新气象！让我们一起唱首歌吧！送给我们的老师，也送给我们自己！预备——”
他猛地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悠扬而深情的旋律瞬间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也流淌进每个饶心里。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这一次，不是顾言那台破录音机里的单薄声音。这是两个班级的学生，混杂在一起却无比洪亮的合唱！歌声或许不够专业，甚至有些地方还跑调，但那里面蕴含的真诚、期待与和解的愿望，却比任何完美的演唱都更加动人。
歌声响起的刹那，叶栀夏看到，张老师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着所有人，肩膀似乎微微耸动了一下。而陈老师，则悄悄地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叶栀夏站在人群中，跟着大家放声歌唱。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顾言身上。顾言也正看着她，手里还捧着那个燃尽烟花的蛋糕。隔着淡淡的硝烟和温暖的歌声，他冲她轻轻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清晰而温暖的笑容。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新雪。雪花无声地落在玻璃上，又被室内的灯光和暖意融化，汇成一道道细的水痕，蜿蜒而下，仿佛在洗刷着旧岁的尘埃，迎接着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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