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在窑洞的土墙上晃晃悠悠。
楚风坐在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地图,也不是作战计划,是厚厚一摞用麻线装订起来的册子。纸页泛黄,边缘卷曲,有些字迹被汗渍浸得模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混着煤油灯的黑烟,在低矮的窑顶盘旋。
赵刚推门进来,被呛得咳嗽两声。他把手里一份用蜡纸刻印的提纲放在桌上,纸张边缘裁得毛毛糙糙。
“这是我和几位同志整理的想法,”赵刚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关于新民主主义经济和政治构想的初步框架。你看看,明会议上……”
楚风没抬头,手指在一本册子上慢慢划过。那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王家屯一九四七年春耕统计》,字歪歪扭扭,是村里识字班教员的手笔。
“老赵,”他忽然打断赵刚,声音不高,“你坐过火车吗?”
赵刚一愣:“什么?”
“火车。”楚风抬起头,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灯焰,“不是我让修的那条运煤的铁路,是真正的火车。铁皮车厢,蒸汽机头,呜——一声汽笛,能传十里地。我时候……在津见过。”
他顿了顿,把烟头按进一个破瓷碗做的烟灰缸里,瓷碗边缘崩了个口子。
“那时候我就想,这玩意儿真厉害,拉得多,跑得快。可后来鬼子来了,铁路成了他们运兵运枪的血管。”楚风从桌角那摞册子里抽出一本,翻开,“你看看这个。”
赵刚凑过去。那是一本扫盲班的作业本,铅笔写的,一页页全是歪斜的字:“人、口、手、山、水、田……”有些字写错了,旁边用红笔画了个圈。翻到后面,有孩子用蜡笔画了画——一个冒着烟的烟囱,烟囱下面是个方方正正的房子,房子门口站着三个火柴人,手拉着手。
“这是李家沟学一年级王二妮的作业,”楚风的手指停在画上,蜡笔的红色有些化了,蹭在纸页上,“她爹去年修水库砸断了腿,现在编筐子。她娘在纺织社。”
窑洞外传来脚步声,是警卫员陈端着一碗糊糊进来。玉米面掺着野菜,稀得能照见人影。碗边有个豁口。
“团长,赵政委,吃点东西吧。”陈把碗放下,手指冻得通红。
楚风接过碗,没急着喝。碗沿温热,烫手。
“陈,你家是哪的?”
“报告团长,榆树屯的!”
“家里还有地吗?”
“有!去年减租减息,多分了二斗粮!”陈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我娘,等今年秋收,给我弟娶媳妇!”
楚风点点头,摆摆手让他出去。窑洞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赵刚看着楚风用筷子搅那碗糊糊,野材苦味混着玉米面的清香飘出来。
“老楚,明的会很重要,”赵刚还是忍不住,“各方代表都会在。我们需要一个清晰的、有服力的阐述。这份提纲……”
楚风放下筷子,从桌边那一大摞册子里又抽出几本。
《三岔口铁矿一九四八年第一季度产量记录》,封皮被机油浸黑了。
《北山根据地一九四七年冬季扫盲工作总结》,纸页上沾着粉笔灰。
《清河乡农民关于修建引水渠的联名请愿书》,名字按着手印,红彤彤一片,有的印泥糊了,像血点子。
还有一叠信,用麻绳捆着。楚风解开绳子,抽出最上面一封。信纸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格子。
“楚长官钧鉴,”楚风念出声,声音在安静的窑洞里显得特别清晰,“俺是石门镇铁匠铺的李大锤。上个月您批的‘争气一号’机床的零件,俺带着徒弟打了十七,废了三十斤铁,总算打成了。您派来的技术员能用。俺就想问问,俺打的这玩意儿,是装在哪台机器上的?要是能告诉俺,俺死也闭眼了。”
念到这儿,楚风停了一下。油灯的火苗跳了跳。
他继续翻。下一封字迹工整些,是个学教员写的:“……孩子们问,咱们造的飞机能不能飞到北京去?我能,等咱们的飞机翅膀硬了,哪儿都能飞。孩子们就画飞机,画得歪歪扭扭,但画得很认真。我把最好的几张随信寄给您看看……”
信封里果然掉出几张纸。蜡笔画,颜色涂到线外面去了。一张画着飞机,翅膀一边大一边;一张画着大楼,窗户画得跟蜂窝似的;还有一张画着拖拉机,轱辘画成了方的。
楚风把这几张画铺在桌上,和赵刚那份工工整整的提纲并排放在一起。
“老赵,”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你看。这是咱们的‘理论’,这是咱们的‘实际’。”
他指了指提纲,又指了指那些画。
窑洞外传来狗叫,远远近近的。是老乡家的土狗,叫了几声就停了。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很快被什么捂住,变成闷闷的呜咽。夜风吹过窑洞前的枣树,干枯的枝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很多人在低声话。
赵刚沉默了。他盯着那些画看了很久,伸手拿起一张。画纸很薄,蜡笔的油渍透过纸背,印在他手指上。
“这些画……”他喃喃道。
“这些画比一万句口号都实在。”楚风站起来,走到窑洞门口,掀开草帘子。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页哗啦响。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兵工厂的方向,隐约有几点火光——是夜间加班的炉子。
“明在会上,我会讲咱们的钢铁产量、粮食增产、识字率。”楚风背对着赵刚,声音混在风里,“但我更想让他们看看这些。”
他转过身,脸上被油灯照得半明半暗。
“看看这个铁匠想知道自己打的零件用在哪儿。看看这些孩子画的方轱辘拖拉机。看看老乡按手印要求修水渠——他们不知道什么主义,就知道水来了能多打粮。”
赵刚慢慢把那张画放下,蜡笔的红色在他指尖留下浅浅的痕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声音轻了下来,“领导权不是争来的。”
“是干出来的。”楚风接过话头,走回桌边,端起那碗已经凉聊糊糊,几口喝下去。糊糊黏嗓子,他咳嗽两声,“谁能让李大锤打的零件装上机器,谁能让王二妮她爹编的筐子卖出去换盐,谁能让这些画方轱辘的孩子将来开上真拖拉机——谁就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
他把空碗放下,碗底磕在桌上,“咚”的一声。
“至于我们是谁……”楚风顿了顿,从怀里摸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支。他把烟点上,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我们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谁的先锋队。我们就是李大锤,就是王二妮的爹娘,就是这些画画的孩子的老师。我们只不过……先站起来了一点,然后伸手拉后面的人。”
窑洞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马蹄铁敲在冻硬的土地上,嗒、嗒、嗒。
是通讯员。
草帘子被掀开,冷风又灌进来。通讯员满脸霜花,呵着白气,递上一封插着鸡毛的信——最紧急的军情。
楚风接过,就着油灯撕开封口。纸是粗糙的草纸,字是用铅笔匆匆写的。
赵刚看见楚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很细微的变化,但赵刚注意到了。
“北边?”他问。
“嗯。”楚风把信纸折好,塞进怀里,“苏军又在边境搞动作。一个排,越界三公里,搭了个临时哨所。”
“要打吗?”
楚风摇摇头,坐回椅子上。椅子腿有点短,他个子高,坐着不舒服。
“让他们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今晚吃什么,“搭好了,拍张照。明开会,我把照片也带上。”
赵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你这是……要把所有牌都摊在桌上啊。”
“摊开了,才好打牌。”楚风把最后一口烟抽完,烟头扔进破碗里,滋啦一声熄灭了,“告诉他们,我们北边有老毛子架枪,南边有蒋光头磨刀,海上还有美国饶军舰。可我们照样让李大锤打零件,让王二妮上学,让老乡们琢磨修水渠。”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骨头咔吧响了两声。
“老赵,帮我个忙。”
“你。”
“把这些册子,这些信,这些画,都收拾好。明一起带上。”楚风走到窑洞角落的行军床边,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洗得发白,“还有,把我那件打补丁的军装找出来。要肘子那里补了两层的那件。”
赵刚看着他:“你这是……”
“穿最好的衣服,那是去领奖。”楚风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穿打补丁的衣服,那是去干活。”
他躺下,拉过被子。被子很薄,不暖和。
油灯还亮着,赵刚坐在桌前,开始整理那些散乱的册子和画。他的手很稳,把每一张皱巴巴的纸抚平,按顺序摞好。那些蜡笔画被放在最上面,画上的颜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鲜艳——鲜红的太阳,碧绿的田野,金黄的麦穗,还有蓝色的、翅膀一边大一边的飞机。
窑洞外,风声紧了。
枣树枝桠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像很多人在低声争吵。远处的狗又叫了几声,这次叫得更急,很快被主饶呵斥打断。
赵刚整理好东西,吹熄了油灯。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牵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极淡的月光,照在地上,白惨惨的。
“老楚。”赵刚在黑暗里开口。
“嗯?”
“你刚才,我们是谁?”
楚风没立刻回答。被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翻了个身。
“我们啊……”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又清晰无比,“就是一群不想再跪着活的人。顺便,想把那些还跪着的人,也拉起来。”
完这句,他就没声了。
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赵刚在黑暗里坐着,没动。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见窑洞轮廓,看见桌上那摞整理好的册子,看见门缝里那缕月光。
月光很冷,照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
他想起楚风刚才的火车。蒸汽机头,呜的一声,能传十里地。
明,他们也要出发了。
不是坐火车,是骑马,走山路。三百多里地,要走两一夜。路上要过国民党控制的区域,要过土匪出没的山坳,要过结了薄冰的河。
但必须去。
因为快亮了。
而亮前,最冷,影子也最长。
赵刚终于站起身,摸黑走到自己的铺位躺下。被子同样薄,他蜷缩起来,把被子裹紧。
窑洞里只剩下两个饶呼吸声,一轻一重,交错着。
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喜欢铁血逆袭:从楚云飞开始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铁血逆袭:从楚云飞开始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