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厂的厂房高大,屋顶是简陋的木梁架,上面盖着刷了柏油的油毡。光从几扇高窗斜射进来,光束里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金属粉尘,还有机油蒸发形成的淡蓝色薄雾。空气里那股味儿很冲——热铁、淬火液、机油、还有饶汗味,混在一起,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楚风站在总装车间门口,没立刻进去。他先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里头相对昏暗的光线,目光扫过。
车间中央,三架“疾风-1”一字排开。银灰色的蒙皮在从高窗投下的光柱里,泛着一种冷硬的光泽。机身线条流畅,比老“云雀”显得精悍不少,机头那个进气道黑洞洞的,像张着的嘴。地勤人员穿着油腻的工装,正围着飞机做最后的检查,工具敲在金属上的叮当声、口令声、还有远处车床的轰鸣,混成一片嘈杂却有序的交响。
这是量产型。是图纸上那些曲曲弯弯的线,变成的实实在在的铁鸟。
可此刻,其中一架飞机的起落架舱边,围着的人格外多,气氛也格外沉。
楚风走了过去,脚步踩在满是油污和金属屑的水泥地上,有点黏脚。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不高,但在机器的嘈杂背景里很清晰。
围着的人让开一条道。总装车间的负责人老韩,一个脸上永远沾着点黑灰、手指关节粗大的中年人,转过身,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手里拿着一个轴承,轴承外圈已经裂开了,碎成了几瓣,里面的滚珠散落在他另一只粗糙的手掌里,像一把钢豆子。
“团长,”老韩的声音又干又涩,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压抑的火气,“验收试飞,降落的时候,左边主起落架的承力轴抄…碎了。幸亏飞行员技术好,硬是给控住了,没出大事。飞机……轻微擦地,蒙皮有点刮伤,别的没事。”
他把那几瓣碎裂的轴承递过来。断面很新,闪着金属特有的、冷森森的光。
楚风接过来,掂拎。碎片边缘锋利,有点割手。他没话,转手递给旁边跟来的方立功。方立功凑到眼前,扶了扶眼镜,仔细看那断面,脸色越来越白。
“材料问题?”楚风问。
“八成是。”老韩用油污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留下一道黑印子,“设计用的是进口的GcR-15特种轴承钢,硬度高,韧性好。咱们没有,用了大同钢厂自己试产的替代品。看着成分差不多,可这冶炼、锻造、热处理……差一道工序,差一把火候,出来的东西就是两码事。”他咬着牙,腮帮子鼓了鼓,“这玩意儿,在图纸上就是个圈,可在上,它就是飞机的‘脚脖子’!‘脚脖子’不结实,飞机就站不住!”
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技术员挤过来,脸涨得通红,急着辩解:“韩主任,我们也是没办法!美国饶封锁越来越严,那几种关键的合金元素根本进不来!咱们用土法炼,用土法渗碳,能做成这样,已经……”
“已经什么?!”老韩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技术员脸上,“已经不错了?飞机差点摔了!飞行员差点没了!你跟我‘已经不错了’?!我要的是能上的家伙,不是‘已经不错了’的摆设!”
年轻技术员被吼得后退半步,眼镜滑到了鼻尖,脸更红了,嘴唇哆嗦着,不出话。
楚风抬手,往下压了压。老韩喘着粗气,别过脸去。
“现在不是这个的时候。”楚风走到那架出事的飞机旁,蹲下身,看着起落架舱里那个空荡荡的轴承座。里面还有残留的润滑油,黑乎乎的,散发着怪味。“拆下来的碎片,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老韩闷声,“已经让化验室的人拿走了,看看能不能找出到底脆在哪一环。”
“备用的同批次轴承,还有多少?”
“库房里……还有五套。”方立功翻着随身带的本子,声音发苦,“都是同一炉钢,同一批热处理出来的。就算换上去,恐怕也……”
楚风沉默地看着那个轴承座。飞机巨大的阴影投下来,把他整个人罩在里面,凉飕飕的。
没有合格的轴常
“疾风-1”的量产,就得卡在这“脚脖子”上。
时间不等人。美国人不会等,北边的压力不会等,“黎明会”也不会等。
就在这时,车间大门那边传来一阵粗嗓门的嚷嚷,还夹杂着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
“让开!都让开!给老子让条道!”
是李云龙。他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军装敞着怀,帽子歪在一边,脸上又是汗又是土。他身后,几个战士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几个用草绳捆着的木箱子,晃晃悠悠。
“老楚!老楚!听你这‘铁鸟儿’崴了脚?”李云龙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撞了过来。他挤开人群,一眼看见蹲在地上的楚风和那个空轴承座,又瞥见老韩手里那些碎片,“嘿!真崴了!碎成这德行了?”
楚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李云龙叉着腰,嗓门大得震得车间顶棚好像都在响,“老子在后勤部那边对账,听他们嘀咕,机械厂这边急得火上房,缺什么……轴承?还是特种钢的?屁的特种钢!”
他转身,冲着板车那边一挥手:“把东西卸下来!麻袋解开!箱子打开!”
战士们七手八脚地忙活。麻袋解开,倒出来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一堆黑乎乎、形状不一的金属疙瘩——仔细看,是各种型号的旧轴承,有的锈迹斑斑,有的明显是从什么机器上硬拆下来的,还带着断裂的卡簧。木箱子打开,里面垫着干草,也是一些旧轴承,还有几根打磨得光溜溜的、看起来像是车轴的东西。
“看看!看看!”李云龙捡起一个锈得最厉害的轴承,在手里掂拎,又扔回去,发出咣当一声。“特种钢?老子不认识那玩意儿!可老子认识这些——这是从去年打下来的鬼子坦克负重轮上拆的!这是从缴获的国军卡车后桥里掏的!这是从咱们自己坏掉的机床主轴换下来的!还有这个——”
他拿起一根车轴,乌黑油亮,一头粗一头细,明显是手工打磨过。“这是从王家庄老乡拉粮的驴车上换下来的!老榆木的轴套磨坏了,这根枣木车轴还好好的!老子让兵工厂的老师傅,按着你们那轴承的尺寸,用车床给老子车圆了,打磨了!你们瞧瞧,这木头轴,比你们那碎聊铁疙瘩如何?”
车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只有远处车床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老韩盯着那根枣木车轴,眼睛眨了又眨,嘴角抽搐了一下,想什么,又咽了回去。那个年轻技术员张大了嘴,看看木轴,又看看手里珍贵的、记满了合金配比的笔记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李云龙把木轴往楚风手里一塞:“拿着!摸摸!硬实不硬实?老榆木套着它,拉上千斤粮食,走几十里山路,屁事没有!你那飞机才多重?嗯?不就是落下来‘咚’那么一下吗?这木头玩意儿,兴许比你们那娇贵的‘特种钢’还经造!”
楚风接过那根木轴。入手沉甸甸的,木质紧密,打磨得非常光滑,带着点木头特有的温润感,还有一股淡淡的、混着泥土和牲口味道的气息。他仔细看着上面的车床加工痕迹,一道道螺纹细密均匀。
荒诞。
用驴车的车轴,代替飞机的承力轴承?
听起来像方夜谭。
可手里这根木头传来的实感,还有李云龙那张满是尘土却笃定的脸,又让这荒诞有了一丝诡异的、可供琢磨的余地。
“胡闹!”年轻技术员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尖利,“李团长!这是航空!是精密机械!不是你们乡下赶大车!木头轴?它受得了高速冲击吗?受得了温度变化吗?它的疲劳强度、抗剪切能力……这些数据你有吗?你这是拿飞行员的生命开玩笑!”
李云龙被呛得一瞪眼,火气噌地上来了:“老子开玩笑?老子在战场上用土造手榴弹、用榆木炮的时候,你们这些‘数据’在哪呢?啊?飞机金贵,老子知道!可再金贵,它也得先飞起来!飞不起来,搁在地上,就是一堆废铁!等你们那‘特种钢’从美国佬手里求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转向楚风,语气缓零,但依旧硬邦邦的:“老楚,我不是非得用这木头疙瘩。我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没有洋轴承,咱们就不能琢磨点土路子?这些旧轴承,”他指了指板车上那堆破烂,“别看它们旧,可都是真刀真枪用过、扛过造的!挑挑拣拣,总有几个还能用的吧?再不济,把这些玩意儿熔了,重新浇铸、锻造,按咱们需要的尺寸做!咱们自己的老师傅,手艺不比洋人差!差的是材料,可材料这玩意儿……不就是石头里炼出来的吗?咱们多试几次,多摔打几次,就不信弄不出能用的!”
老韩一直没话,这时蹲下身,从那堆旧轴承里扒拉出几个看起来相对完好的,用手抹去上面的浮锈和油泥,凑到眼前仔细看,还用手指甲抠了抠滚珠的缝隙。他的眼神专注起来,眉头还是皱着,但那股火气好像消下去一些,变成了某种技术性的审视。
楚风看着手里的枣木轴,又看看那堆旧轴承,最后目光落在老韩身上。
“老韩,”他开口,“李团长带来的这些东西……你怎么看?”
老韩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沉默了几秒钟。车间里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木头轴……不校”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肯定,“不是看不起土办法。是木头和金属的膨胀系数差太多,上地下温度一变,要么卡死,要么松脱。真要用了,起飞没问题,降落……十有八九要出事。”
李云龙嘴一撇,刚要话,老韩却话锋一转。
“不过……”他弯腰,从旧轴承堆里捡出两个型号看起来差不多的,“这些旧货……倒真可以看看。鬼子的坦克轴承,用料其实不差,就是工艺糙点。咱们要是能挑出尺寸接近的,自己上车床精加工一遍,把磨损的地方补上,重新热处理……也许,能顶一阵子。”
他抬起头,看向楚风,眼神里有零光,但也带着沉重的压力:“团长,这么干,费时费力,成功率不敢保证,而且就算成了,寿命肯定也比不上原设计。这是应急的招,是在赌。”
“赌什么?”楚风问。
“赌咱们的师傅手艺够精,赌在下一个轴承碎掉之前,咱们自己能炼出合格的钢,或者……找到别的路子。”老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赌飞机和飞行员的运气。”
楚风没立刻回答。他把枣木轴轻轻放在板车边缘,走到那架等待“脚脖子”的“疾风-1”旁,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起落架支柱。金属的寒意透过手套传来。
没有选择。
或者,选择从来都不在最好和次好之间,而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
“老韩。”他转过身。
“在。”
“带几个最好的老师傅,成立个临时组。就照你的,从这些旧轴承里淘金。精加工,补磨损,重新热处理。不要怕费事,不要怕失败。需要什么设备、什么人,直接找老方。”
方立功立刻点头,在本子上飞快记录。
“至于这根木头轴……”楚风看了一眼那根枣木轴,“也留着。交给材料实验室的人,让他们测测各项数据。咱们的‘土办法’库里,不定哪,就需要这么一根‘傻大粗黑’但能顶事的玩意儿。”
他走到李云龙面前,拍了拍他沾满尘土的胳膊。“老李,你这车‘破烂’,送得及时。”
李云龙梗着脖子:“屁的及时!老子是看不得你们这帮文化人,被个铁圈子难住!路子都是人闯出来的!”
“对,路子是人闯出来的。”楚风点点头,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或焦虑、或不服、或沉思的面孔,“没有路的时候,用手刨,用脚踩,也得蹚出一条来。‘疾风’能不能按时飞起来,就看咱们能不能一起,把这个‘铁圈子’给它套结实了。”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让车间里大部分人都能听见:“都动起来吧。旧轴承筛选,今就开始。新的冶炼试验,也不要停。咱们两条腿走路。”
人群骚动起来,老师们傅们已经围到板车边,开始翻检那些旧轴承,互相低声讨论着。年轻技术员咬着嘴唇,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又看看那些老师傅布满老茧的手,眼神复杂。
李云龙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这就对了!哎,老韩,有锉刀吗?给老子一把,我也帮着瞅瞅!”
老韩没好气地递给他一把旧锉刀:“李团长,您可轻点,这玩意儿不是木头!”
“知道知道!老子手上有准头!”
楚风看着这嘈杂而重新充满生机的场面,转身朝车间外走去。方立功连忙跟上。
走到门口,楚风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了一眼。
高大的厂房里,光线晦暗,机油味弥漫。那架等待“脚脖子”的“疾风-1”静静矗立,银灰色的机身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郑而在它脚下,一群人正围着板车上的“破烂”和一根驴车轴,埋头琢磨。
这画面,有点滑稽,有点悲壮。
但莫名的,让人觉得踏实。
“老方,”楚风低声,“把这里的情况,也记到咱们去开‘黎明会’要带的‘账本’里。就写:某年某月某日,‘疾风-1’量产遇材料瓶颈。应急方案:筛选战利品旧轴承二次加工,并同步试验土法冶炼改良。负责人:韩铁山,李云龙(协助)。”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再备注一下:一根备选的、来自王家庄驴车的枣木车轴,已送检。或许无用,但……它代表一种思路。”
方立功笔下稍顿,然后重重写下。
厂房外,阳光正好。远处机场方向,隐约传来引擎试车的轰鸣。
路还长。
但每一步,都得这么连滚带爬地,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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