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所爱,只愿来世相见”
““你怎么不去死呀””——闻念夏
“你活着干嘛呀”——洛景修
暮色四合时,初秋的晚风已裹着刺骨凉意,卷着几片早凋的梧桐叶在路面打旋,最终无力地坠在闻星玥脚边。身后家门被她狠狠摔上的巨响还在耳畔回荡,混着父亲闻念夏那句淬毒的话——“你怎么不去死呀!”——像钝刀反复切割心口。方才跑出来时,肩膀撞在门框上的钝痛还在,却远不及心里翻涌的万分之一。
她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泪水早被风吹干,在脸颊留下紧绷的涩意。世界这样大,此刻却没有一寸能容下她。脚步不由自主拐向家门前那条僻静巷,巷尾那张老旧木长椅还在,漆皮剥落处露出深褐色木纹——那是妈妈夏念阮生前最爱坐的地方,曾抱着她晒过无数个暖融融的午后。
可今夜,长椅上有了人。
一个穿深色外套的男孩蜷缩在椅面,头埋得低,整个人像要融进渐深的夜色里。闻星玥本能想退开,既不愿被打扰,也不想惊扰别人。可转身的刹那,巷口路灯的昏黄光线扫过男孩侧脸,清晰映出那片不正常的红肿——一个巴掌印,边缘还泛着灼热的红。
她的脚步顿住了。同一种狼狈,同一种被最亲的人伤害后的无措,像根无形的线,悄悄牵住了她。
“你怎么了?”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男孩闻声抬头。那是张清秀却写满疲惫的脸,年纪该和她相仿,十六七岁的模样。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戒备,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仿佛刚被一场风暴卷走了所有情绪。他没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目光让闻星玥觉得,他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片飘零的落叶。
安慰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在真实的伤口面前,所有温柔都太苍白。她抿了抿发干的唇,目光掠过巷对面二十四时药店的绿色十字招牌。
“你等一下。”她低声,转身跑向街对面。
几分钟后,她攥着个刚从冰箱里取的冰袋回来,透明包装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凉意在指尖散开。“敷一下吧,能消肿。”
男孩愣了愣,目光在她和冰袋间逡巡片刻,终于默默接过去,将冰凉的触感贴上发烫的脸颊。那一瞬间,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像终于抓住了一点能镇住疼痛的东西。
闻星玥在他身旁隔了半臂距离坐下,长椅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轻颤。两人之间的沉默很奇怪,不尴尬,反倒像一种心照不宣的喘息——终于不用在别人面前假装没事了。
“是和家里闹矛盾了吗?”她试探着问,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戳破这短暂的平静。
他没话,视线落在自己磨白的鞋尖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答案。
“不想也没关系。”闻星玥没气馁,她太懂这种“不出口”的心情,“我有时候也这样,明明心里堵得慌,却一个字都不想讲。”
晚风穿过巷,卷来远处模糊的车声和人声,反倒让这里更静了。时间像巷口积着的雨水,缓慢地、黏糊糊地淌着。
就在闻星玥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忽然开口了,声音轻得要被风吹散:“今是我妈妈和弟弟的忌日。”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静湖,在闻星玥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猛地转头看他,男孩依旧低着头,侧脸在路灯下绷出倔强又脆弱的线条。她原以为自己挨的责骂已经够重,此刻才知道,在真正的、巨大的失去面前,自己的委屈竟这样渺。愧疚混着难过涌上来,堵得她喉咙发紧。
“对不起……”她低声,为刚才心里那点“自己最惨”的念头羞愧。
“没关系。”他轻声回答,手指调整了下冰袋的位置,像是想用那点凉意在压下翻涌的情绪。
沉默再次漫上来,却和刚才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种无形的联系在两人之间悄悄生长。他们并排坐着,像两艘在暴风雨后靠岸的船,船身满是伤痕,却终于能在同一片港湾里歇口气。
上的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遥远又冷漠,只有巷子尽头那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暖黄的光,飘出的饭菜香裹着烟火气,属于一个和他们无关的、温暖的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闻星玥鼓起勇气打破沉寂。
“洛远河。”他回答,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远近的远,河流的河。”
“闻星玥。”她,“星星的星,王字旁加个月亮的玥。我妈妈以前总叫我星星。”
“她是上的星星,他是远处的河流,终究不是一路人”?
洛远河微微点头,像是把这个名字郑重地收进了心里。冰袋下的红肿消了些,但巴掌印的轮廓还清晰着。
“是我爸爸打的。”他突然继续,语气平静得不像在自己的事,“因为我不愿意跟他去墓地。我不想看那两块冷冰冰的墓碑,也不想听他那些翻来覆去的悔恨。”
闻星玥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我妈妈和弟弟……是在我六岁那年走的。”洛远河的目光飘向巷子深处,像是在看一段隔着雾的过往,“空难。那我在外婆家,闹着非要妈妈来接我。她……她就连夜带着刚满三岁的弟弟,坐了那趟飞机……”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又很快压下去,恢复了那种刻意的平静,“飞机坠毁了。从那起,我爸爸洛景修就认定,我是灾星,是我害死了他们。”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得让闻星玥心口发紧。原来那张平静的脸下面,藏着这么沉的枷锁。她想起自己爸爸骂她时,眼里那种厌恶又疲惫的光。
“我妈妈……是在我五岁去世的,听他们是因为和我玩耍摔倒,流产,抢救无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风中发颤,“我爸爸原来不叫闻念夏,他叫闻修然。我妈妈叫夏念阮,她走后,他就把名字改成了‘念夏’。他总觉得,是我把他最爱的人带走了。我是个……麻烦。”
“麻烦”两个字得极轻,洛远河却听见了。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专注地看向她。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没有她预想的同情或怜悯——那只会让她更难堪——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一种同坠深渊的共鸣。
“我爸爸今也了类似的话。”他轻声,“‘你活着干嘛呀’。”
原来,他们被抛弃的理由,这样相似,又这样荒谬。
沉默再次漫上来,却不再空洞,被一种无声的理解填得满满当当。他们把彼此生命里最深的伤口摊开,那些连最亲的人都不愿碰、甚至视作根源的伤痕,在此刻有了归处。夜空中的星星好像亮了些,安静地看着巷子里这两个渺却又不肯倒下的少年。
“我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闻星玥望着星空喃喃道,“妈妈还在的时候,他特别爱笑,会把我扛在肩头,会蹲下来教我握画笔……他总叫我‘星星’,我是他和妈妈最宝贝的礼物。”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可妈妈走了,那个温柔的闻修然也好像跟着走了。现在只剩一个活在回忆里的闻念夏,我多看他一眼,都像在提醒他失去了什么。”
洛远河安静地听着,手里的冰袋融了大半,水珠顺着指缝滴在裤腿上。
“我爸爸以前……也很不一样。”他低声回应,“他会把我举得很高,带我去河边钓鱼,还教我认星座。弟弟出生那,他高忻像个孩子,我们是他这辈子最好的礼物。”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冰袋包装,“事故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不看我,不跟我话,除了……除了每年今。他会喝很多酒,然后把所有的怨都撒在我身上,如果不是我任性,妈妈和弟弟就不会死。”
夜更沉了,风也更凉。闻星玥裹紧单薄的外套,洛远河把融透的冰袋放在长椅旁,水珠在地面晕开一片湿痕。
“有时候我会想,”闻星玥的声音带着迷茫,“如果我没出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会不会……更幸福些?”
“我也想过无数次。”洛远河的声音低沉,“如果那我乖乖待在外婆家,如果我没打那个电话……”他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这些没意义的假设,“可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活着,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证据,提醒他们那段最痛的失去。”
这话太残忍,却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两个少年坐在长椅上,一起扛着这份生命里不能承受的重量。
又过了很久,巷子里的路灯灭了几盏,夜归饶脚步声也渐渐稀了。闻星玥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已经很晚了。
“你早点回家吧,”她轻声对洛远河,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别让家里龋心。”
这句寻常的话在此刻有些讽刺,可他们都知道,这是必须走的流程。无论那个“家”如今多冰冷,他们还没有彻底逃离的勇气。
“好。”洛远河点点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
闻星玥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两人面对面站着,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该走了。”她。
“嗯。”
她转身向巷子另一头走,那是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洛远河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昏光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洛远河!”她忽然喊了一声。
他微微偏头,示意自己在听。
“明……要是你没事,还可以来这里坐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他耳边。
洛远河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闻星玥转过身,这次没再回头。她知道,他们都要回到那个满是伤痛的“家”,面对那个把痛苦转嫁给他们的父亲。前路还是迷茫,痛苦也不会因为一次倾诉就消失。
可这个寒冷的秋夜,在这张老旧的长椅旁,两颗被丢在荒原上的心,因为一个冰袋、一次倾听、一份不用言的理解,短暂地靠在了一起。他们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了一点能对抗漫漫长夜的微光——那光很弱,却真实地亮着。
她抬头望向夜空,繁星里,有一颗似乎格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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