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如同一头苍老而疲惫的青灰色巨兽，匍匐在苍茫的大地上。
城墙高耸入云，原本斑驳的砖石被新近加固的泥土与石块层层包裹，染上了一层深沉而厚重的土黄色。那是防御的颜色，也是绝望的底色。
审配，立于城楼之上。
寒风凛冽，刮过他的脸颊，却吹不动他那一身一尘不染的儒衫。
他是河北名士，素来以高洁自傲。
他更是曹公的忠臣，哪怕世人皆言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在他眼中，那也是唯一能平定乱世的雄主。
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那是岁月与忧愁的见证。却吹不散，他眼中那份近乎病态的执拗与坚定。
城墙下，是他亲手布置的防线。深沟高垒，暗桩密布。
箭垛后，是堆积如山的滚石，与大锅中文武沸腾的金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与热浪。
城内，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大军一年之需。
城外五里，是曹公亲率的五万精锐，与邺城互为犄角，遥相呼应。
这一切，在审配看来，固若金汤。
然而，他的目光越过空旷而萧瑟的原野，最终落在了远方那条正在蠕动的白色地平线上。
那是萧澜的大军。
那不是一支军队。
那是一支穿着丧服的送葬队伍。
漫山遍野的白色，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这片肃杀的战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悼之郑
审配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故作姿态。
沽名钓誉。
想以此来动摇我军的军心吗？
“将军。”
身旁的副将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他们……停下了。”
那片白色的洪流，在距离城墙三里外的地方，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停住。
然后，从中分出一骑。
那名骑士，也是一身缟素，连胯下的战马都披着白色的麻布。
他高举着一面白色的旗帜，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个鲜红的“郭”字。
骑士缓缓向城门靠近，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畏惧。
“让他过来。”
审配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今日的气。
吊篮缓缓放下。
骑士将一卷帛书放入篮中，随即勒马后退数步，静静地等待着回音。
帛书很快被呈到审配面前。
他展开。
上面，是萧澜的亲笔。
字迹锋锐如刀，笔笔力透纸背，仿佛能从纸上感受到那个男人此刻压抑的怒火与悲痛。
信中，没有一句劝降的威逼利诱。
没有一句夸耀兵力强盛的狂言。
只问了他一句。
“审正南，亦河北人，忍见乡梓焦土，百姓流离乎？”
信中，详细描述了曹操为了死守邺城，强行将周边数十万百姓迁入城内，导致无数家庭破碎，饿殍遍野的惨状。
提到了那些被战火焚毁的村庄，与被马蹄践踏的田地。
提到了那些在这个冬，因为曹公的“非常手段”而冻死饿死的无辜妇孺。
审配的手，微微一颤。
那一幕幕人间惨状，他并非没有亲眼所见。
就在昨日，他还下令封锁城门，拒绝了城外流民入城的请求，任由他们在寒风中哀嚎。
他的心中，并非没有刺痛。
作为河北名士，他何尝不知百姓之苦？
但，那刺痛很快被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忠。
是愚忠。
“曹公，乃匡扶汉室之雄主。”
“行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手段。”
“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待曹公平定下，这些百姓自会有安宁之日。”
审配喃喃自语，像是在服自己，又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主公表忠心。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冰冷而坚定，仿佛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将那卷帛书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
然后，他看向城下那个依旧在等待的信使。
“取我的弓来。”
副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步劝阻：“将军，不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乃兵家大忌，恐失民心啊！”
审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蔑视。
“萧澜名为吊丧，实则示威。慈攻心之术，吾岂能不知？”
“况且，篡汉之贼，何来国邦？斩一奸佞信使，何足挂齿！”
他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张硬弓。
那是一张拓木良弓，弓弦是百炼牛筋所制。
他搭上一支狼牙箭，缓缓拉开弓弦。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弓，被拉成了一轮满月。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城下那个白色的身影。
“回去，告诉萧澜。”
他的声音灌注了内力，如同惊雷般远远地传了出去，响彻在空旷的原野上。
“曹公英明，岂容尔等篡汉！”
“想进邺城，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未落。
“嗡！”
弓弦一声剧烈的颤鸣，仿佛龙吟。
黑色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化作一道残影，直奔城下。
速度太快了。
快到那个信使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城下的信使脸上还带着一丝愕然，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只是送一封信，竟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下一刻。
“噗。”
一声闷响。
利箭精准地穿透了他的胸膛，从后背穿出，带出一蓬凄艳的鲜血。
巨大的力道将他从马背上狠狠带了下去。
他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上那件洁白的丧服。
红白交织，触目惊心。
像一朵在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
又像是一声无声的控诉。
城楼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士兵都被这决绝而残酷的一幕震慑住了。
连那个刚才还在劝阻的副将，此刻也张大了嘴巴，僵在原地。
审配缓缓放下手中的弓。
他看也不看城下那具正在慢慢变冷的尸体。
他只是转身，拂袖，大步走下城楼。
留给所有人一个孤高而冷硬的背影。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冷漠依旧。
“加强戒备，严防敌军夜袭。”
“若有再言投降者，斩！”
城楼下，那匹失去主饶白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
而在三里之外，那片白色的洪流郑
萧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手中的马鞭，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他没有怒吼。
也没有下令攻城。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邺城城墙，眼中的寒冰，彻底化作霖狱的业火。
“审正南……”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一个，行非常之事。”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非常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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