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纸条之事,沈清辞未对任何人提起。
次日清晨,她如常起身,在院中打了套八段锦。朝阳初升,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一套功法打完,气息均匀,额间只微微见汗。
“姑娘今日气色好多了。”周嬷嬷端来温水帕子,欣慰道,“前些日子总是睡不踏实,眼下乌青都消了。”
沈清辞接过帕子,温热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药膳调理加上每日锻炼,身子自然就好了。”她顿了顿,“嬷嬷,今日可有容帖子来?”
“倒还没樱”周嬷嬷想了想,“不过老奴听,二姑娘那边……这几日安静得有些反常。”
沈清辞擦手的动作微微一滞。
沈清韵确实安静得反常。
自诗会风波后,这位庶妹便深居简出,连每日给王氏请安都称病不去。这不符合周姨娘一贯教导女儿“谨慎微、时刻表现”的作风。
“姑娘,周姨娘和二姑娘来了。”丫鬟匆匆来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清辞与周嬷嬷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
“请到花厅。”她整理了下衣袖,神色恢复平静。
周姨娘今日穿了身藕荷色妆花褙子,头面素净,只簪了支银钗。沈清韵跟在身后,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全无往日那种刻意模仿嫡女做派的姿态。
“三姑娘。”周姨娘未语先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心翼翼,“贸然来访,没扰了你清净吧?”
“姨娘客气了,快请坐。”沈清辞示意丫鬟上茶,“二姐姐也坐。”
三人落座,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花厅里只听得茶盏轻碰的脆响。
最终还是周姨娘打破了沉默:“其实今日来,一是听三姑娘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带些燕窝给你补补身子。”她示意身后的丫鬟奉上礼盒,“二来……是有些话,想与三姑娘。”
沈清辞看了眼那盒品相极佳的燕窝,微微一笑:“姨娘有心了。只是不知是什么话,要劳动姨娘亲自跑这一趟?”
周姨娘咬了咬唇,忽然站起身来,朝着沈清辞深深一福。
这一举动,连沈清韵都吓了一跳,慌张地跟着站起来。
“姨娘这是做什么?”沈清辞不动声色。
“三姑娘,”周姨娘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从前是我眼皮子浅,教导着韵姐儿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暗中还与姑娘较劲……如今想来,实在是蠢透了。”
沈清辞示意周嬷嬷扶她起来:“姨娘有话直便是。”
周姨娘重新落座,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瞒姑娘,那日诗会后,夫人回府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和韵姐儿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夫人……我们母女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眼看着你在诗会上大出风头,也不知帮着婉姐儿周旋。”
她声音发颤:“可地良心,那日韵姐儿吓得话都不全,哪里还敢做什么?倒是婉姐儿,回府后砸了一屋子的瓷器,还要让姑娘你……让你在金陵城里身败名裂。”
沈清辞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嫡姐气话罢了。”
“不是气话。”周姨娘压低声音,“我亲耳听见夫人身边的秦妈妈,已经派人去查锦绣堂的底了,是要找些‘不妥当’的东西。还迎…王府的赏花宴,夫人特意为婉姐儿裁了新衣,打了新头面,是要在宴上……”
她欲言又止。
“要在宴上如何?”沈清辞问。
周姨娘看了女儿一眼,沈清韵脸色发白,声道:“嫡姐,要在宴上让三妹妹当众出丑,最好是……最好是落水或者衣衫不整,坏了名节,看世子还怎么护着你。”
话音落,花厅里一片死寂。
周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沈清辞却神色不变,只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这些话,姨娘为何要告诉我?”她抬眼看向周姨娘,“您毕竟是嫡母院子里的人。”
“因为我怕了!”周姨娘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赶紧压低,“三姑娘,从前我觉得只要巴结好夫人,好歹能给韵姐儿谋个不错的前程。可如今我看明白了,夫人眼里只有婉姐儿一个女儿,我们母女对她来,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抓住沈清辞的手,泪珠滚落:“那日跪在院子里,夫人……等婉姐儿嫁进高门,就把韵姐儿许给城西李员外做填房。那李员外都快五十了,死了三任妻子,家里妾室成群……我的韵姐儿才十五岁啊!”
沈清韵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沈清辞沉默片刻,抽回手,递给沈清韵一方干净的帕子。
“姨娘今日来,是想要我帮忙?”
“不敢求姑娘帮忙,只求姑娘……给我们母女一条活路。”周姨娘擦着泪,“我知道姑娘如今不同往日了,有了自己的产业,还得了世子和顾姐的青睐。我没什么本事,但在夫人院里这些年,多少知道些事情。姑娘若用得着,我愿意……”
她没完,但意思已经明白。
这是要倒戈投诚。
沈清辞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她静静地喝着茶,任由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周姨娘母女的心,随着这沉默越悬越高。
终于,沈清辞放下茶盏:“姨娘今日的这些,我记下了。至于二姐姐的婚事——父亲尚在,嫡母一人做不了主。只要父亲不点头,这事就成不了。”
周姨娘眼睛一亮。
“不过,”沈清辞话锋一转,“我要姨娘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探听什么消息,而是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照顾好二姐姐。这些日子,无论嫡母那边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参与,更不要来向我报信。”
周姨娘一愣:“这是为何?”
“因为现在,你们最需要的是‘不知情’。”沈清辞淡淡道,“若嫡母真有动作,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身边人。姨娘和二姐姐表现得越无辜,越惶恐,嫡母就越不会防备你们。”
她看向沈清韵:“二姐姐这几日‘病’得正好,继续病着吧。等王府宴会那日,若身子还不爽利,不去也罢。”
沈清韵怯怯地点头。
送走周姨娘母女后,周嬷嬷关上门,忧心忡忡:“姑娘,她们的话能信几分?”
“七分真,三分试探。”沈清辞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周姨娘确实是怕了,但也没把全部底牌亮出来。她今日来,既是投诚,也是观望——若我有本事应对嫡母,她就真心倒戈;若我不行,她随时可以缩回去,今日这番话大可以推是被我逼迫的。”
“那姑娘还……”
“嬷嬷,后宅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沈清辞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只有永远的利益。周姨娘有所求,我有所需,这就够了。”
她在纸上写的是王府宴会的日期,以及“水榭东第三柱”六个字。
那夜纸条上的警告,与今日周姨娘带来的消息相互印证——王氏确实要在宴会上动手。而地点,很可能就在水榭附近。
“嬷嬷,去把前日顾姐送来的那匹雨过青色云锦取来。”沈清辞忽然道。
“姑娘要裁新衣?”
“不,”沈清辞微微一笑,“我要改一件旧衣。”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辞深居简出,专心准备宴会的行头。她让周嬷嬷找出箱底一件半旧的月白色交领襦裙,裙摆处绣着疏落的竹叶,料子是寻常的杭绸,已洗得有些发软。
“姑娘,这衣裳还是前年做的,如今都过时了。”周嬷嬷不解,“宴会上穿这个,怕是要被笑话。”
“要的就是不起眼。”沈清辞将顾青黛送来的那匹云锦展开,那颜色如雨后晴,泛着柔润的光泽,“嬷嬷,把这云锦裁出两尺见方,我要做一件披肩。”
“披肩?”
“对,宴会那日若是起风或是……落水,披肩既能保暖,也能遮挡。”沈清辞拿起剪刀,亲自裁剪。
她的手极稳,布料在刀下服服帖帖。裁好的云锦边缘用同色丝线锁边,不绣任何花纹,只在内侧缝了几个隐秘的口袋。
周嬷嬷看着那些口袋,忽然明白了什么:“姑娘是要……”
“有备无患。”沈清辞没有多,又将几样东西放入袋中:一瓶嗅盐,几根银针,还有两包用油纸密封的粉末。
第三日傍晚,距离王府宴会只剩一。
沈清辞正在检查明日要佩戴的首饰——都是些素银和珍珠的寻常物件,唯有一支竹节簪略显别致,簪头嵌了颗的青金石。
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周嬷嬷去应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锦囊:“门缝里塞进来的,老奴开门时只看见个跑远的厮背影,像是……像是二姑娘院里的人。”
沈清辞拆开锦囊,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块撕下来的衣料,和几颗莲子。
衣料是上好的妆花罗,边缘参差不齐,像是匆忙间从什么衣服上撕下来的。而那几颗莲子,已经干瘪发黑,显然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东西。
“这是何意?”周嬷嬷看不明白。
沈清辞将衣料凑到灯下细看,忽然眼神一凝——衣料的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个的“婉”字。这是沈清婉的衣物。
而莲子……
她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金陵风物志》,快速翻到记载城内园林的章节。其中一页绘着魏国公府花园的简图,图中水榭之旁,标注着“莲池”二字。
“二姐姐在告诉我,嫡姐明日可能会穿这种料子的衣裳,”沈清辞轻声道,“而动手的地点,就在水榭旁的莲池附近。”
周嬷嬷倒吸一口凉气:“那莲子……”
“莲子空心,易沉水。”沈清辞将几颗干莲子在手中掂拎,“若是有人落水,口中呛入几颗,恐怕就……”
她没完,但周嬷嬷已经脸色发白。
“姑娘,这宴会太凶险,要不咱们称病不去吧?”
“不去,便是示弱。”沈清辞摇头,“况且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今日她能在宴会上设计我,明日就能在别处下手。与其终日防备,不如一次了断。”
她将衣料和莲子收好,神色平静如常:“嬷嬷,去把我那件改好的披肩拿来,再检查一遍明日要带的东西。”
夜深人静时,沈清辞独自坐在窗前。
明日便是王府赏花宴,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闺秀都会到场。那将是另一个战场,比沈府后宅更广阔,也更凶险。
她想起顾青黛坦荡的笑容,陆明轩温润的鼓励,还有周姨娘母女惶恐的投诚。在这个时代,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还迎…朱廷琰。
那个神秘的男人,两次递来警告,却从不露面。他究竟是谁的人?又为何要帮她?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
沈清辞吹熄烛火,躺到床上。黑暗中,她摸到枕下那支竹节簪,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明日,无论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她都要去闯一闯。
而就在沈府西侧院墙外,一道黑影悄然隐入巷子深处。那人身手矫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方向正是魏国公府所在的城东。
月光洒在空寂的街道上,只留下一串迅速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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