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功夫,伙计便端着硕大的铜锅上来,锅子里奶白色的汤底咕嘟咕嘟翻滚着,
浓郁的羊肉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随后又是两壶烫好的老酒,以及七八盘切得薄厚均匀、红白相间的新鲜羊肉片堆满了桌子。
伙计擦着手,笑着问:“客官,您看这些羊肉够吗?”
方圆扫了一眼,摇摇头:“不够,再来两斤。”
“好嘞!马上就来!”伙计应声而去。
陈威看着满桌的肉,又看看自顾自已经开始夹肉涮烫、并给自己斟满一杯老酒的方圆,
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方兄……你,是真不打算再走科举之路了吗?”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希冀,“若是你愿意回头,老师他……定然会为你奔走,替你正名,还你清白!”
方圆将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羊肉蘸了酱料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咽下,才不紧不慢地道:
“陈兄,如此美味当前,不吃岂不可惜?”
他示意了一下那翻滚的锅子。
陈威依言夹了两筷子尝了尝,味道确实鲜香醇厚,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他所谓的饮酒,也不过是浅浅抿了一杯,与方圆那干脆利落满饮一杯的姿态截然不同。
不多时,豆丁已经吃得肚子滚圆。
那精壮车夫也早已吃完,很识趣地坐到远处另一张桌子旁,留给两位旧友谈话的空间。
方圆放下酒杯,目光透过酒肆敞开的门扉,望向外面依旧飘雪的灰蒙空,忽然问道:
“陈兄,你可曾真正见过……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陈威一愣,不明所以。
“远的不,便这清河县城外方圆百里,如今是何等光景?”方圆的声音平静,
“盗匪峰起,流民遍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比比皆是,易子而食或许并非传。你再看着酒肆——”
他的目光转回陈威脸上,手指点零桌上那盘剩余的羊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再回这里,陈兄,你往日,定然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对吗?”
陈威下意识点点头,他家中规矩多,却是极少涉及这种市井之地。
方圆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实不相瞒,若是以前那个方圆,同样不会踏足簇!”
陈威咀嚼着这句话,心中巨震。他不来是家中规矩所限,而方圆不来,却是囊中羞涩。
这其间差距何止千里?
没等他细细品味这话中的辛酸,方圆的声音再次响起,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陈兄,你口中那个会写文章,期盼金榜题名的方圆....已经死了。”
他看着陈威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是被这个世道,活活逼死的!当他身陷囹圄,饱受酷刑,
声名尽毁之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力量,能救得了他!“
“所以!”方圆缓缓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拳头,语气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现在的我,只信我手中的刀!”
他的道理只在刀上!
他当然明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道理。
曾经身为读书人,他最是看不上那些混帮派好勇斗狠的所谓武者,文人讲究的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然而,现实给了他最残酷的答案。
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道,唯有拳头和刀锋,才能让他活下去,让他保护想保护的人,让他活得……更像个人!
“练武,或许粗鄙,或许被你们读书人看不起。”
方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同他此刻决绝的心意,
“但只有它,才能让我在这个世道,活得更好,站得更直!”
话音落下,酒肆内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
陈威怔怔地看着对面脱胎换骨的故友,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历经生死后的沧桑,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震撼。
方圆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威的心上。
陈威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方圆的话语虽平淡,却字字诛心。
他此刻的言行,不正像极了那些既想立牌坊又要做婊子的人吗?
当方圆身陷囹圄、最需要帮助时,他们这些同窗、老师,
别人深陷火坑时未曾伸出援手,如今别人凭借自身力量爬了出来,活得更好,
自己却还要站在道德高地上,埋怨对方为何不回到原来那条“体面”的路上来。
他们所谓的奔走不过是隔靴搔痒,未能真正扭转乾坤。
何尝不是一种站着话不腰疼的虚伪?
方圆看着陈威脸上青红交加、眼神挣扎的模样,便知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读书人没有一个真傻,只是有时被自身的环境和认知所局限,一旦点破,便能迅速想通关窍。
陈威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想声“对不起”,
可这歉意太过苍白,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方圆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他所经历的苦难,并非陈威带来的,自然也无需他来道歉。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陈威见状,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郑重地对着方圆拱了拱手,语气诚恳:
“方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是陈某迂腐了……受教了!”
这一礼,是告别,也是认可。
他终于明白,两人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无勉强重合的可能。
方圆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就像当初看着经历流寇之险后有所成长的陈志远一样。
只是,眼前的陈威,被家族保护得更好,也更晚接触到这世界血淋淋的真相。
就在这时,先前出去的车夫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微妙的神色,
他先是看了看陈威,又谨慎地瞥了一眼方圆,这才低声道:
“少爷……二姐的马车在外面,像是路过,看到咱们家的马车了。”
陈威闻言,眉头微微一蹙,有些意外:“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头疼。
那车夫连忙解释:“许是就在附近办事,瞧见了咱们的马车标记,便寻过来了。”
方圆将最后一筷子鲜嫩的羊肉夹起,蘸满酱汁,从容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
他自然听出了陈威语气中的那点不自然,但也无意探听别人家事。
他拿起粗布巾擦了擦手,站起身,对陈威道:
“陈兄,看来你有家事,我们今日便到此吧。多谢款待。”
陈威也连忙起身,脸上还带着些许未散尽的尴尬与思索,拱手道:
“方兄言重了,今日……是陈某叨扰了,改日再聚。”
方圆点零头,不再多言,牵起已经有些犯困的豆丁,便朝着酒肆门外走去。
酒肆外,风雪未停,一辆更为精致、带着明显家族徽记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街对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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