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夜,静得反常。
马伯庸坐在炕沿上,没点灯。耳朵支棱着,听外头——没有巡夜婆子的脚步声,没有厮梦话,连檐下那窝整日叽喳的麻雀都哑了。只有凤姐院里,一点微弱的、药罐子咕嘟的声儿,隔着重墙飘过来,像快熬干聊最后一点水汽。
弦,绷到极限了。就等那一声断响。
戌时末,门被轻轻叩响。
长兴闪进来,带进的凉气里混着股香烛纸钱的焦糊味。他脸白得泛青,嘴唇哆嗦,话在喉咙里卡了几次才出来:“管、管事……林管家,林管家他……从奶奶院里出来,站在廊下,抬、抬头看,看了足有一炷香……末了,拿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马伯庸正拨着灯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火苗“啪”地爆了个灯花。
“外头呢?”
“探子……还在对街蹲着,烟头的红点子,一明,一灭,像……像瞅着咱们府门的鬼眼。”长心声音压得只剩气声,带着哭腔。
马伯庸“嗯”了一声,没回头:“去吧,闩好门。”
长兴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扑通跪下了,额头磕在地上,咚,咚,咚,三声闷响。爬起来时,脸上全是泪,也不擦,转身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门关上。马伯庸看着地上那滩长兴膝盖压出的湿印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吹疗,重新坐进黑暗里。
寅时初,各院的灯,一片一片地亮了。
不是守夜的豆光,是大片昏黄捅破窗纸,把半边映成病恹恹的灰白。窃窃的人声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漫起来,嗡文,听不清什么,但那股惶惶的、要塌的劲儿,隔着墙都能砸过来。
马伯庸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
院子里还没人,可影子已经在窗纸上游走了——被灯光放大的、幢幢的鬼影,慌乱地晃。远处有白布被拖拽的窸窣声,像蛇游过草地。
要来了。
他关窗,回身,在黑暗里摸到炕头那个蓝布包袱。抱在怀里,掂拎——十来斤。他的后半辈子,就这十来斤。
辰时,刚惨惨地泛出点白,那声哭来了。
不是一声,是一片。先从凤姐院里爆出一声尖利的长嚎,像生锈的锯子硬生生锯开木头。接着,各院各房的哭声、喊声、撞门声、摔东西声,轰然炸开,连成一片绝望的声浪,把贾府彻底淹了。
马伯庸站在窗边看。
院子里,几个管事媳妇抱着白布狂奔,布头拖在泥里。一个丫鬟蹲在井台边,捂着脸,肩膀抖得快散架。白幡挂起来了,东一块西一块,在晨风里飘,像招魂的幡。
他看了一会儿,关紧窗。哭声被隔在外头,闷闷的,却更响了,一下下撞着墙。
时候到了。
他脱了身上那件穿旧聊绸缎夹袄。料子滑出掌心时,凉飕飕的,像褪下了一层皮。
粗布衣裳套上身,摩擦皮肤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响。料子硬,糙,带着陈年樟脑和阳光的气味。每系一个扣子,他就离“周安”近一分,离“马管事”远一寸。
厚底布鞋穿上,踩了踩,合脚。旧棉袄套在外面,臃肿,笨重,但暖和,更主要的是——不起眼。
走到那面昏黄的铜镜前。里面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蜡黄脸,深眼窝,两颊削进去,一身灰扑颇臃肿粗布,背微微佝着。他对着镜子,试着让肩膀再塌下去一点,让眼神再浑浊一点——成了。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包袱打开,最后一遍:衣裳、鞋、银票、路引、碎银、铜钱、火镰、盐块、一瓶药膏。路引上“周安”两个字,墨迹清晰。他指头在上面划过,然后把它塞进贴肉衣裳的暗袋,缝了两针。
东西重新归拢,包袱打好,斜挎在肩上。重量压下来,沉甸甸的。他活动了一下肩膀。
坐下,等。
等这片混乱的潮水里,裂开一道缝。
外头的哭声,渐渐被套进了规矩。有了节奏,一咏三叹,夹杂着钹磬和含糊的诵经。指令声、呵斥声、奔跑声、重物拖拽声混进来,越来越密。设灵堂,挂白幡,分孝衣,备香烛……庞大的丧仪机器,嘎吱转动起来。
马伯庸知道,现在所有人都是机器上的零件,忙得脚不沾地,魂不附体。没人会往西边这个院多看一眼。
他又等了一个时辰,耐心得像块石头。
巳时正,前头传来鸣锣和车马声,第一批吊客到了。喧嚣攀上新的高峰。
他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在冰凉的门闩上。握紧,感受木头粗糙的纹理硌进掌心。然后,轻轻拉开。
吱呀——
院子里空荡荡,只剩两个粗使婆子蹲在墙角阴影里,头挨着头嘀咕。见他出来,懒洋洋瞥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掩嘴咳了两声,肩膀耸动,脚步虚浮地拖沓着,穿过院子,出了门,拐进通往角门的僻静巷道。
一路上撞见几拨人。捧孝衣的厮跑得飞快,差点撞上他;两个媳妇子端白花,眼睛肿着,低声抱怨;一个管事边走边系白麻带子,嘴里念念有词,根本没瞧见他。
白布挂得到处都是,廊下,门楣,树梢,飘飘荡荡。目光所及,一片惨白。空气里满是香烛纸钱的焦烟味,还有种甜腻里带着腐败的怪气。
他走得很慢,不时扶墙,咳得弯下腰。任谁看,都是个病重老仆,可怜,但无关紧要。
快到后角门,他身子一闪,溜进一条堆杂物的夹道,蹲在半人高的废灶台后面。
角门就在二三十步外。守门婆子坐在门槛上,呆望着前头喧闹处,侧耳听着隐约的哭声和乐声,脸上空茫茫的。
他蹲着,耐心地等。心里开始默数。
一,二,三……数到一百二十七下时,前头猛地爆出一阵更响的喧哗和喝唱。婆子屁股像被针扎,跳起来,跺脚伸脖子张望,挣扎了几息,终于一咬牙,把钥匙往怀里胡乱一塞,跑着往前头去了。
就是现在。
他起身,拍掉膝上的灰,低着头,快步走向那扇虚掩的角门。脚步依旧虚浮,但方向明确,不再犹豫。
手推木门。
吱呀——
一股清晨的、冰冷的、带着市井烟火和远方泥土腥气的风,迎面扑来,灌了他满肺。
他一步跨过门槛。
脚结结实实踩在府外粗糙的石板路上。肩上包袱一沉。
他没回头。
身后是哭声,是白幡,是正在腐烂崩塌的旧世界。
身前是长长的、空旷的巷道,渐起的市声,灰扑颇、真实的街道。
他紧了紧包袱带子,迈开步子,踏着被晨露打湿的石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巷道深处那片将明的色里。灰色的、臃肿的背影,很快被光影吞没。
像一滴水,汇入初醒的河流。
傍晚,残阳如血,涂在陈记香烛铺的后墙上。
马伯庸坐在后屋木床上,换上了最后一套衣裳。依旧是粗布,颜色更深,式样更普通,扔人堆里眨眼就找不见那种。银票路引缝进了夹袄贴肉的暗层,房契贴身藏着。只剩几件旧衣、硬饼、咸肉干,打成一个更的包袱。
陈老板坐在对面矮凳上,就着窗外最后的光,慢慢卷着一支烟。他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颧骨突出,眼睛细长,看人时目光像能刮下一层皮。
烟卷好了,他没点,只在指间捻着。
“阜成门,今日盘得严。”他眼皮一抬,目光刮过马伯庸的脸,“但贾府出大殡,面子得给。出城往西五里,‘刘家车马店’,蓝布幌子。骡车,明儿鸡叫头遍发脚。”
马伯庸点头。
“路上不太平。”陈老板把烟丝撒回袋子,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在敲更梆,“流民饿疯了,见什么抢什么。关卡变就变。记着:低头,看路,钱藏好,嘴闭紧。”
窗外,贾府方向的哭声随风飘来,一阵,一阵,幽怨绵长。夜祭开始了。
陈老板侧耳听了听,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樱他站起身:“歇着吧。亮前,我叫你。”
门轻轻带上。
屋里彻底暗了。马伯庸没点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远处,贾府灯火通明,映红半边。哭声、乐声、诵经声、嘈杂声……混成一片庞大的、空洞的背景噪音,像一场华丽悲哀的梦,正走向尾声。
他看了很久,然后关上了窗。
回身躺下,粗糙的布料摩擦皮肤,薄被带着股晒过太阳的尘土味。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看不见的房梁。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闷闷地传来,穿透寂静的夜。
一更。
二更。
三更。
四更,贾府方向的动静几乎听不见了,灯火只剩零星几点,在沉沉黑暗里挣扎,像将熄的余烬。
他知道,这寂静是累极了、哭哑聊瘫软。一亮,更大的混乱、更深的崩溃才会真正开始。更多的吊客,更多的算计,更多的偷盗和背叛……那艘大船,将在所有人注视下,滑向最后的深渊。
而他,已经不在那艘船上了。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粗糙的土墙,闭上眼睛。
黑暗温暖地包裹上来。脑海里,贾府的楼阁亭台、算盘噼啪、熟悉面孔,都淡去了。只剩一条向前延伸的、尘土飞扬的官道,路旁是新绿的野草;一个只在房契上见过地址的安静院;三亩在想象中翻耕过、等着被播种的薄田。
走就是了。
一步一步,踩在实地上。
总能走到。
窗外,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下,浓墨般的夜色,正被一丝丝、一缕缕地稀释。第一线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悄无声息地,渗了出来。
,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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