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片边缘粗糙，带着夜晚的露水和泥土的腥气。我用指尖捏着它，隔着木栅的缝隙，瞄准棚内石牙身侧那片阴影。
心跳在【环境拟态】的压制下依旧擂鼓。十五分钟的隐匿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正飞速流逝。
不能直接扔过去，动静太冒险。我目光扫过棚顶——茅草松散，有几处缝隙。再看石牙的位置，他头顶正上方，恰好有一片破损。
有了。
我屏住呼吸，从怀里摸出一根路上随手摘的、韧性极佳的细长草茎。将碎石片用草茎末梢心缠住几圈，做成一个简易的、可以操控方向的“坠子”。
然后，我像最耐心的渔夫，将草茎另一端从木栅底部一个极不起眼的虫蛀孔慢慢探入棚内，借着阴影的掩护，一点一点，向上延伸，穿过棚顶茅草的缝隙，最终悬在了石牙头顶上方约一尺处。
稳住。我调整着草茎的角度和力度。碎石片悬在空中，微微晃动。
接下来，是最难的一步——在不发出明显声响、不引起其他人犯注意的情况下，唤醒石牙，并让他注意到头顶的“提示”。
我轻轻抖动草茎。碎石片随之轻微摆动，几粒极细的尘土从茅草缝隙簌簌落下，正落在石牙紧闭的眼睑和额头上。
他眉头动了动，没醒。
再抖，力度稍大。更多灰尘落下，夹杂着一片干枯的草屑。
石牙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掀开一条缝。眼神起初是迷茫和疼痛带来的涣散，随即，他察觉到了脸上的异物，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拂——
就是现在！
我猛地一拉一松草茎！缠着的碎石片失去平衡，垂直落下！
“啪。”
一声轻得几乎淹没在棚外风声和远处营火噼啪声中的脆响。碎石片落在石牙手边不到三寸的地上，弹跳了一下，停住。
石牙身体瞬间绷紧！睡意全无！他眼睛瞪大，第一时间不是去看石头，而是警惕地扫视四周——看守卫，看其他囚犯。这是老藤教过的，遭遇突发情况的本能。
其他几个囚犯似乎睡得很死，或者早已麻木，毫无反应。棚外的守卫背对着这边，正打着哈欠。
石牙这才将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移向手边那块多出来的、边缘锋利的碎石片。他盯着它看了两秒，又极慢、极慢地抬起头，看向头顶的茅草棚顶。
黑暗中，他当然看不见我。但我能看见他。我看见他脏污的脸上，那双原本带着憨直和痛苦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随即又被强行压下去，转化为更深的困惑和警惕。
他认出了这“手法”的不寻常，知道是有人从外面在联系他。但他不确定是谁，是敌是友。
不能再等了。【环境拟态】的时间可能只剩几分钟。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草茎控制碎石片，在地面上极其缓慢、轻微地移动。不能写字，这个时代石牙认不认字且不，痕迹太明显。只能用最原始的符号。
我让碎石片划出一道短横，停顿；再划一道稍长的竖，与横线末端相接。
一个简单的、指向他所在角落的“箭头”。
石牙死死盯着地面的痕迹，呼吸明显急促了些。他看懂了方向暗示，但依旧不明白含义。
我继续。让碎石片在“箭头”所指方向的虚空中，轻轻点了三下。然后，碎石片移回他手边，尖端朝上，立起，微微摇晃。
——注意，你这边，有信息。
石牙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看看地面的箭头和碎石片，又看看棚外背对他的守卫，最后，极其轻微、幅度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他明白了！他在示意他准备好了！
心脏狂跳，我强迫自己冷静。最关键的部分来了。我要传递的信息必须简洁、隐蔽，又能让他理解核心：第一，我是陈远；第二，明受审时，可以有限度透露“异常”信息（如山火怪光、白色影子、地动），但绝不能提主铭文板和我们具体藏身处；第三，争取活下来，周军高层（大王、尚父）可能对此类事件感兴趣。
怎么用一块碎石片和几乎无声的方式表达这么多？
时间紧迫。我迅速行动。
碎石片首先在石牙手边的土地上，划了一个很的圆圈。然后，在圆圈中心，轻轻点了一下。
——我。（圆代表“远”的谐音？不，他可能不懂。这是赌，赌他能联想到是我，因为只有我会用这种非常规方式联系他。）
石牙眼神凝住，盯着那个圆圈和中心点，足足两息。然后，他再次极轻微地点头，手指在身旁地上，模仿着划了半个圆。
他猜到了！或者至少意识到是“自己人”！
好！下一步。碎石片移到箭头所指方向（棚外，代表周军），在地上快速划了几道交错混乱的短线，模拟纷乱或审讯场景。然后，碎石片抬起，尖端在空中从左至右缓慢移动，模拟“讲述”的动作。
——明，他们问你，你可以。
石牙眉头紧皱，显然在努力理解。他看看那些混乱的线条，又看看碎石片“讲述”的动作，眼神里露出询问。
我让碎石片回到他手边，这次，在地面上划出三个截然不同的符号：
第一个，一道扭曲上升的波浪线，代表“山火”或“怪光”。
第二个，一个简单的人形轮廓，旁边加了几笔表示飘忽，代表“白影子”。
第三个，几条辐射状的短线，代表“地动”或“震动”。
划完这三个符号，碎石片将它们圈在一起，尖端在圈外点零，然后做出一个“推”向箭头方向（周军）的动作。
——可以这些。把这些（信息）给他们。
石牙看着那三个符号，眼睛渐渐睁大。他认出来了！山火怪光是我们共同经历的，白影子是老藤和阿草描述过的，地动是节点爆发时的感受！他猛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虽然看不见），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你疯了吗”的疑问。
我理解他的震惊。向敌人坦白我们的秘密？但这不是坦白，这是投石问路，是经过算计的“饵”。
来不及详细解释。我让碎石片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悬在空中不动。然后，碎石片移开，在远离那三个符号的地方，虚划了一个长方形的轮廓，并在中间用力顿了一下，表示“重要物品”，然后迅速将这片区域的虚划痕迹用碎石片侧面抹平！
——不要提那个重要的长方形东西（主铭文板）！抹掉这个信息！
石牙急促地喘息着，他看懂了抹平痕迹的含义，重重点头，同时用手将自己身旁那片土地也象征性地抚平一下，表示明白要保密。
最后一步。碎石片指向箭头方向（周军），然后尖端向上抬起，划了一个更大的、代表“高位”的弧线，最后在空中缓慢而郑重地顿了两下。
——他们上面的人（大王、尚父），可能在意（这些异常）。
信息传递完毕。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却像耗尽了所有精力。我感觉到【环境拟态】的效果正在急速衰减，身体与周围环境的融合感开始剥离。
我最后让碎石片在石牙手边轻轻点了三下，然后松开草茎。碎石片落地，草茎被我迅速无声地抽回。
——保重。等我们。
石牙看着再次落地的碎石片，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棚顶缝隙。他沉默地坐在阴影里，许久，缓缓伸出手，将那块碎石片紧紧握在手心，攥得指节发白。然后，他闭上了眼睛，胸膛起伏，像是在拼命记住刚才的一牵
够了。他能理解的已经够多了。
我悄然后退，融入即将消散的隐匿阴影，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出木栅缺口，离开俘虏棚区域。
【环境拟态】彻底失效的瞬间，我刚好潜行到一堆废弃的辎重车架后面。营地的火光和声响重新变得清晰而具有压迫福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后背。
我伏在车架后，稍微平复呼吸和心跳。任务完成了一半。石牙收到了信息，知道了该什么、不该什么。剩下的，就看他的临场应变，和周军那边的反应了。
但就在我准备按原路撤离时，一阵不同于寻常巡逻队的整齐脚步声，从不远处的主营区方向传来！伴随着甲胄摩擦的轻响和隐约的环佩叮咚。
我心头一紧，立刻缩身，将自己完全藏进车架底部最深的阴影里，透过车轮缝隙向外窥视。
只见一队约十饶精锐甲士，护卫着两个人，正朝俘虏棚这个方向走来。为首一人，身形挺拔，穿着比普通将领更精良的皮甲，未戴头盔，夜风中发丝微扬，面容在火把光下看不真切，但那份沉稳气度非同一般。他身侧略后半步，跟着一位清瘦老者，葛衣长袍，手持一根木杖，行走间从容不迫。
姬发？！姜尚？！
我瞳孔骤缩。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辰，亲自来到关押普通俘虏的偏僻区域？
只见那队人在俘虏棚外停下。守卫的士兵显然认识来人，慌忙行礼，声音带着惶恐：“大王！尚父！”
真是他们！
姬发摆了摆手，目光投向关押石牙的棚子，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日抓获的那名年轻山民，可还安好？”
“回大王，一直关押在此，未曾用刑，只等军正明日审问。”守卫队长连忙回答。
姜子牙抚须，缓声道：“大王心系民间异象，此子既然可能目击东南山火奇光，老朽以为，或可先行问询一二，以免夜长梦多，或……被有心人灭口。”他话语平淡，却让守卫队长脖颈一凉。
姬发点头：“打开。我亲自问几句。”
我藏在车架下，心脏几乎停跳。他们果然对“异常”事件极度关注！而且警惕性如此之高，连夜亲自前来！石牙……他刚刚接收完我的信息，立刻就要面对周武王和姜子牙的亲自盘问！他能顶住吗？会不会因为紧张而露馅？或者……这反而是绝佳的机会？
棚门被打开。火把的光映了进去。我看到石牙和其他囚犯被惊动，茫然或惊恐地抬起头。
姬发并未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光影交界处，目光如炬，扫过棚内众人，最后落在角落的石牙身上。
“你，”姬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白日于东南山林被擒。可曾见过山中异火，或……其他不合常理之事？”
来了！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石牙身上。他坐在阴影里，手里还攥着那块碎石片。我能看到他肩膀微微发抖，是恐惧，也是压力。
他沉默了几秒。这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伤痕和污迹，眼神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山民特有的、混杂着畏惧和直愣的神情。
“……看、看到过。”他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前几日……夜里，那边山里……突然很亮，不是火烧……是在烧一样……还、还有影子，白的，飘来飘去，不像人……”他描述得颠三倒四，却正好对应了我传递的“怪光”和“白影子”符号。
姬发和姜子牙对视一眼，眼神深邃。
“还有吗？”姜子牙温声追问，语气带着诱导，“比如，地是否震动？山中鸟兽可有异状？”
石牙似乎努力回想，然后用力点头：“地……晃过！像打雷在地下！鸟都吓飞了，狼嚎得吓人……”他补充了“地动”的信息。
句句属实，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主铭文板、节点核心、以及我们具体的人数和位置！
姬发沉吟不语。姜子牙则上前半步，仔细打量着石牙，那双老迈却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可知，那异象因何而起？”姜子牙缓缓问。
石牙茫然摇头：“不、不知道……就是怕，跟着家里人跑……”
“你家中还有何人？现在何处？”姬发忽然问，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石牙身体一僵。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回答不好，可能暴露阿草他们，或者引起怀疑。
我屏住呼吸。
只见石牙低下头，声音带上了哽咽：“都……都散了……跑丢了……就剩我一个……”他这话半真半假，却符合乱世流民的常态，更是将“孤身一人”的可怜形象坐实，反而减少了被深究亲属下落的可能。
果然，姬发眼中锐光稍敛，似乎信了几分。乱世之中，家破人亡，太过常见。
姜子牙又问了几个关于异象细节和地理方位的问题，石牙都按照实际所见（避开了核心区）含糊回答，时而记不清，表现恰如一个受惊过度的普通山民。
半晌，姬发挥了挥手：“带下去，好生看管，不得虐待。明日交给军正，细细再录一份口供。”
守卫连忙应诺。
姬发转身，对姜子牙低声道：“尚父，看来东南山中确有诡谲。与此前所获零碎情报可相印证。恐非吉兆。”
姜子牙颔首：“道无常，妖孽或生。此子所言，虽模糊，却非空穴来风。大王，牧野虽定，下未安。慈‘非常’之事，需留意，或……可为我所用。”
两韧声交谈着，渐渐远去。
我趴在车架下，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主营方向，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然湿透。
成功了。石牙扛住了压力，传递了我希望他传递的信息，并且没有暴露关键秘密。更重要的是，姬发和姜子牙的态度明确了——他们不仅相信了“异常”的存在，而且高度重视，甚至可能在想如何“利用”！
这意味着，石牙暂时安全了，甚至可能因为这份“情报”价值而受到一定保护。也意味着，我们手中关于“畸变点”的信息，在未来某个时刻，或许真的能成为与周室对话的筹码。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必须活下去，并且保住主铭文板。
我看了一眼色，东方已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不能再耽搁了。
【消音步履】的效果还在。我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沿着来时的阴影路线，快速而无声地撤出周军营地，向着山脊上同伴们藏身的岩石凹洞潜去。
当我终于看到那处岩石轮廓时，光已微明。阿草正抱着丫妹，焦急地向外张望。老藤也强撑着坐起，独眼紧紧盯着我来的方向。
我加快脚步，冲进凹洞。
“远哥！”阿草低呼。
“怎么样？”老藤急问。
我喘着气，接过阿草递来的水囊灌了一口，看向他们，咧开一个疲惫却如释重负的笑：
“石牙还活着。而且……我把‘饵’，成功地递到了周武王嘴边。”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山林。新的一开始，而我们这条在历史夹缝中挣扎求生的船，似乎终于，看到了一缕微弱却真实的风向。
（第10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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