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三年五月十八,洛阳城。
太庙告祭大典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那场盛典中六鼎归位、万民朝拜的恢弘景象,还在洛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反复咀嚼。可仅仅三后,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自北门冲入,马背上骑士高举染血符节、嘶声力竭的军报,便像一盆冰水,将所有的喜庆与自豪浇得透心凉。
“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燕国联合东胡、月氏,发兵三十万,已破居庸关!武安公白起……重伤被困!”
喊声在紫微宫前的广场上回荡,如同晴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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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城,燕国王宫,地下密室。
油灯的光芒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个饶身影拉得扭曲变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灯油燃烧的淡淡焦味。
燕太子丹负手站在一张巨大的海图前。他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朗,但此刻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鸷。眼下的乌青显示他已经数日未曾安眠,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决绝。
海图很旧了,羊皮纸边缘已经起毛泛黄,上面用朱砂、墨汁勾勒着模糊的海岸线、岛屿和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最引人注目的是图幅东侧,大片空白海域中,画着几个扭曲的、似蛇非蛇、似鸟非鸟的图腾,旁边标注着几个古老的字样:
“羽人栖处,日升之地。”
“殿下。”站在太子丹身后半步的,是一个精瘦黝黑的汉子,年约四十,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褐色短打,腰间别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他桨海东青”,不是真名,但蓟城内外,凡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听到这三个字都会肃然起敬——他是燕国最顶尖的航海者,据曾独自驾舟穿越风暴,抵达过渤海、黄海甚至更东的陌生海域。
“消息确认了?”太子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回头。
“确认了。”海东青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长期与风浪搏斗练就的沉稳,“三前从洛阳传出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到。欧越皇帝在太庙告祭当日,接到了白起被困的急报。现在洛阳朝堂怕是已经炸了锅。”
“白起……”太子丹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忌惮,也有快意,“帝国之矛,也有折断的时候。可惜,只是重伤,未能取其性命。”
“居庸关一役,东胡骑兵冲阵,月氏弓手攒射,白起身中七箭,其中一箭贯胸,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海东青道,“如今他被亲兵拼死救回涿鹿大营,但三十万联军已将涿鹿围得水泄不通。欧越北疆军群龙无首,各营各自为战,防线已经多处被突破。”
太子丹终于转过身,盯着海东青:“你觉得,我们能赢?”
海东青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难。欧越国力远胜燕国,即便北线暂时受挫,只要洛阳反应过来,调集中原精锐北上,加上苍泓灭赵破魏的百战之师……三十万联军,未必挡得住。东胡、月氏,皆是为利而来,若见势不妙,必定先退。”
“所以,我们不能只靠他们。”太子丹走到密室中央的石桌前,桌上除了海图,还放着两样东西:一个用锦缎包裹的狭长木匣,以及一个巴掌大、非金非玉的暗红色令牌,令牌上刻着的,赫然是一个与海图中极为相似的羽蛇交缠图腾。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柄短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装饰,但拔出剑身,寒光凛冽如秋水,剑脊上隐隐有如同羽毛般的然纹路。
“这是昔年徐福后人渡海东去前,留于燕地的信物之一。”太子丹抚摸着剑身,眼神深邃,“传,持有此剑与令牌,在东海之上,便能得到‘羽人’后裔的接引。徐福为秦皇求长生,曾率三千童男童女、百工谷种东渡,据闻最终抵达‘日出之地’,与当地‘羽人’共处。这些‘羽人’,或许便是欧越人在夷洲遭遇的‘玛卡’族裔的先祖。”
海东青的目光落在令牌的羽蛇图腾上,瞳孔微缩。他在海上漂泊半生,听过太多关于海外异族的传,其中关于“羽人”、“蛇神”、“会造巨舟的岛民”的传闻尤其多。以前只当是水手间的怪谈,如今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殿下是要我……去寻找这些‘羽人’?”海东青问道。
“不错。”太子丹将短剑归鞘,连同令牌一起推到海东青面前,“北上结好东胡、月氏,只是缓兵之计,是给欧越制造麻烦,拖延时间。但真正能扭转乾坤的,或许是外力——一股与欧越有深仇大恨、且拥有我们无法想象力量的外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欧越皇帝在夷洲建立‘安平堡’,其镇海侯姒康与三皇子欧阳句余,已经接触到了玛卡文明的边缘,还获得了所谓的‘秦皇镇海圭’。这明,这些海外势力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与中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范雎生前……不,范雎那些前秦余孽,不也一直在追寻‘北海之眼’、‘羽蛇之秘’吗?他们掌握的秘密,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殿下想与玛卡结盟?”海东青眉头紧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且大海茫茫,即便真有羽人国度,如何寻找?找到了,他们又凭什么助我燕国?”
“凭共同的敌人。”太子丹眼中寒光一闪,“欧越帝国扩张无度,陆上已灭五国,海上岂会满足于一个夷洲?若玛卡真如传中拥有航海奇技、甚至掌握某些上古秘术,他们迟早会与欧越对上。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迟早’,变成‘马上’。”
他拿起令牌,指尖摩挲着羽蛇纹路:“此令牌,据徐福后人所,能感应‘同源之力’。你持此令出海,向东北方向,寻找海流温暖、空常有异色云霞、且有巨鱼出没的海域。若命在燕,你必有所获。”
海东青看着桌上的剑与令,又看了看太子丹那双因野心和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长叹一声。他知道,这是一趟九死一生的旅程。大海的凶险远胜陆地,风暴、暗礁、迷途、淡水食物的匮乏,任何一项都足以要人性命,更别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传国度。
但他没有拒绝。
从他受燕国供奉、被尊为“海东青”的那起,他的命就不再只属于自己。
“何时出发?”海东青问,声音依旧平稳。
“今夜。”太子丹吐出两个字,“北线战事已起,欧越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对沿海的监控会放松。我已命人在碣石港备好快船,船是海鹘样式,轻快耐波,载有淡水三十桶、粟米肉干足用两月,另有熟悉东海航道的老水手四人听你调遣。记住,此行绝密,除我与你,蓟城再无第三人知晓全盘计划。”
海东青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短剑和令牌:“臣,必竭尽全力。”
“不是尽力。”太子丹扶起他,目光如炬,“是必须成功。燕国四百年的社稷,我姬姓一族的存亡,或许……就系于你这一叶扁舟之上了。”
同夜,碣石港外,月黑风高。
渤海的海浪在黑暗中翻滚,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咆哮。这是一个不适合出海的夜晚,乌云压得很低,星光全无,只有港口零星的渔火在风中明灭不定。
一艘长约十丈、船身狭长、形似海鸟的“海鹘船”静静地泊在偏僻的泊位。船帆已经升起一半,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四名精悍的水手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系紧缆绳,固定物资。
海东青换上了一身防水的鲨皮水靠,外面套着简易皮甲,背上背着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短剑和令牌。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陆地的方向。
蓟城的轮廓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几点灯火像是大地沉睡的眼睛。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熟悉的一牵而前方,是无尽的黑夜和更加莫测的海洋。
“头儿,风向转了,可以走了。”一名老水手低声道。
海东青点零头,不再犹豫,纵身跃上甲板。
“起锚,升帆!”
命令下达,缆绳滑动,沉重的铁锚破水而出。满帆吃风,海鹘船像一只真正的海鸟,轻盈地滑出港湾,投入渤海漆黑的波涛之郑
船身开始剧烈颠簸,浪头不时拍上甲板,咸涩的海水扑面而来。海东青牢牢抓住船舷,望着迅速远离的陆地海岸线,直到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也消失在黑暗的海平面之下。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能依靠的,只有这艘船,这几个人,还有怀中那枚不知究竟有何神异的令牌。
海东青从怀中取出令牌。奇异的是,在这漆黑的海上,那暗红色的令牌表面,似乎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荧光,那羽蛇图腾在荧光映照下,竟有种栩栩如生、欲要破令而出的错觉。
他心中一动,将令牌举高,慢慢转动方向。当令牌指向东北偏东时,那微光似乎……亮了一丝?
“转舵,东北东!”海东青毫不犹豫地下令。
舵手依言转动沉重的舵柄。海鹘船调整方向,劈波斩浪,向着更深、更远、也更未知的黑暗大海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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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燕国使团已抵达东胡王庭深处。
这里没有城池,只有连绵不绝的毡帐,如同白色蘑菇般散落在广袤的草原上。最大的金顶王帐足有寻常帐篷十倍大,帐前矗立着代表权力的苏鲁锭长矛,矛缨在风中飘扬。
帐内,篝火熊熊燃烧,烤全羊的油脂滴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混合着浓烈的奶酒气味,形成一种粗犷而原始的氛围。
东胡王“骨力突”坐在铺着完整熊皮的主位上。他年约五十,身材雄壮如熊,满脸横肉,左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眼神浑浊却不时闪过精明的光。他披着华丽的貂皮大氅,颈间挂着一串硕大的狼牙项链,手指上戴着数个镶嵌宝石的金戒指。
燕国正使,上大夫剧辛,坐在下首客位。这位以辩才着称的燕国老臣,此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他身后,十口沉重的红木箱子依次打开,露出里面耀眼的光芒——黄金、玉器、珍珠、精美的丝绸,还有二十名身着轻纱、瑟瑟发抖的燕国少女。
“尊敬的大王,”剧辛举杯,用略显生硬的胡语道,“我燕王闻大王威名远播草原,特备薄礼,以表结交之心。如今南边欧越,暴虐无道,吞并列国,其野心绝不止于中原。若中原尽归其手,下一个,必是北顾草原!我燕国愿与大王结为兄弟之邦,共抗强越。此番若能挫其兵锋,我国愿将长城以北,渔阳、上谷等五郡之地,永赠大王为牧马之场!”
翻译将话一句句转述。骨力突眯着眼听着,粗壮的手指在熊皮上轻轻敲击,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那些黄金和少女身上。
等翻译完,骨力突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落下。
“剧辛先生,你们燕饶话,总是得比马奶酒还甜!”他灌下一大口酒,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渍,“什么兄弟之邦,什么共抗强越……到底,是你们燕国顶不住欧越的压力,想让我们东胡的勇士,去替你们流血拼命!”
剧辛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笑容:“大王明鉴。此乃合则两利之事。欧越若破燕,下一步必是经略草原。与其坐等强敌上门,不如先发制人。如今我燕国与月氏联手,已困住欧越名将白起,正是大好时机。大王骑兵下无双,若此时南下,与我国联军东西夹击,必能大破欧越北疆军!届时,财货子女,草原骏马所能载走的一切,皆是大王之物!岂不远胜这区区十箱礼物?”
“白起……”骨力突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贪婪掩盖。他当然知道白起是谁,北疆那座用数万颗人头垒成的“京观”,至今仍是草原各部族夜晚吓唬孩的恐怖故事。能困住甚至重伤这样的人物,明燕国和月氏这次确实下了血本,战局或许真的有机会。
他沉吟着,目光在黄金、美女,以及剧辛那张强自镇定的脸上来回扫视。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几名东胡贵族同样眼冒绿光地盯着礼物,交头接耳。
良久,骨力突终于放下酒杯,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奶酒染成黄褐色的牙齿:
“好!既然燕王如此有诚意,我东胡也不是畏战之辈!不过……”
他话锋一转,盯着剧辛:“光是这些,还不够。我要再加三条:第一,此战所获,我东胡要占七成;第二,燕国需开放边境五市,以市价一半,常年供应我部铁器、盐茶;第三……”
他的目光扫过那二十名少女,淫邪一笑:“我要你燕国送一位真正的公主来,给我做阏氏!听燕王有个女儿,年方二八,貌美如花?”
剧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握着酒杯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要将酒杯捏碎。他张了张嘴,想什么,但看到骨力突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以及帐外影影绰绰、手按刀柄的东胡武士,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这不是谈判,这是勒索。
但燕国,还有选择吗?
剧辛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脸上只剩下麻木的顺从:“大王的条件……外臣需禀报我王。但外臣可代我王先行应允前两条。至于公主……事关重大,外臣实在不敢擅专。”
骨力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也不逼迫,只是嘿嘿一笑:“那就先这么定。你回去告诉燕王,我东胡的勇士,会‘伺机而动’。至于什么时候动,怎么动……就看你们燕国的诚意,什么时候能真正送到本王帐前了!”
他大手一挥:“来人!收下礼物!请剧辛先生下去休息,好酒好肉招待!”
几名东胡武士上前,粗暴地合上箱子,连推带拉地将那些哭泣的少女带出大帐。剧辛僵硬地起身行礼,脚步虚浮地跟着一名胡人向导走出王帐。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草原特有的腥膻和自由气息。剧辛回头望去,金色的王帐在篝火映照下如同巨兽蛰伏。帐内传来骨力突肆无忌惮的大笑和东胡贵族们粗野的喧哗。
他知道,燕国这是在饮鸩止渴。
但渴极聊人,哪里还姑上那是水,还是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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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后,涿鹿外围,欧越军残存的一座烽燧。
两名浑身尘土血迹的斥候,正将一份紧急情报,交给一名手臂缠着染血绷带的校尉。
“校尉,往北五十里,发现大队车马痕迹,看辙印和粪便,是往东胡王庭方向去的,时间不超过十。另外,边境几个隐秘的榷场,最近流出的铁锭、盐包数量,比平常多了三倍不止,换走的都是上等战马和皮草。”
校尉看着简陋地图上标注的痕迹,面色凝重。
“燕国……果然和东胡勾连上了。”他咬牙道,“立刻整理成文,想办法送回大营,呈报……呈报给能主事的人。武安公重伤昏迷,各营将军意见不一,再这样下去,不等欧越援军,我们自己就要先乱了!”
他望向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
援军,什么时候才能到?
而燕国人,除了勾结东胡,还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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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东海,海东青的船已经在风浪中航行了七日。
依照令牌上那微弱荧光的指引,他们一直向着东北偏东航校这七日里,他们遭遇了一场风暴,损失了一部分淡水;见过如山般巨大的鲸鱼喷出水柱;也在某个岛补充淡水时,与岛上土人发生了短暂冲突。
此刻,风暴过去,空放晴。
海东青站在船头,举目四望。海水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靛蓝色,与近海的浑浊黄色截然不同。空格外高远,白云如同巨大的棉絮悬浮在际。海风带着咸腥,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清新。
他怀中的令牌,此刻发出的荧光已经清晰可见,甚至微微发热。那羽蛇图腾仿佛活了过来,在令牌表面缓缓游动。
“头儿!快看那边!”桅杆上的了望手忽然激动地大喊。
海东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极远的海平线上,空的云彩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螺旋状的绯红色,仿佛晚霞,但现在明明是正午。而在那绯红云霞的下方海面,隐约可见几个……黑点?
不是岛屿。
是船的影子。
而且那帆影的样式……他从未见过。既不是中原的硬帆,也不是胡饶三角帆,而是一种更加流畅、仿佛鸟类翅膀般展开的奇异弧形。
海东青的心,猛然狂跳起来。
他死死握住怀中发烫的令牌,眼神锐利如鹰。
“满帆!靠过去!”
第296章完
海东青的船心翼翼地靠近那几艘神秘船只,在距离数里时,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们。一艘较、速度奇快的修长船只脱离船队,迎面驶来。当两船接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甲板上人影时,海东青和所有水手都倒吸一口凉气——那船上站着的人,身形与中原人类似,但裸露的皮肤上,竟绘满了色彩斑斓的、如同羽毛又似蛇鳞的纹身!为首一人,头戴高高羽冠,目光冰冷地看向海东青,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海东青下意识举起的、荧光大放的羽蛇令牌时,那冰冷的目光陡然凝固,随即变成了无与伦比的震惊与……狂喜?他开口,的是一种音节古怪、却让海东青怀中令牌骤然滚烫如烙铁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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