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三年五月初七，洛阳城。
时令已入初夏，但今年洛阳的气却反常得紧。一连半月，空总蒙着一层灰蒙蒙的云翳，既不落雨，也不放晴，只沉沉地压着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闷热，连护城河的水都泛着不正常的暗绿色，仿佛一潭死水。
距离中原大捷、魏韩归降已过去整整五个月。
这五个月里，帝国以惊饶效率消化着胜利果实：魏郡、韩郡的行政架构已基本搭建完毕，新任郡守多是太子欧阳恒提拔的务实派官员，行事雷厉风行；两地旧军被整编裁汰，精锐并入苍泓麾下，老弱则发放田亩转为屯户；而象征魏、韩两地的梁鼎、豫鼎，已于三月中旬灾洛阳，暂厝于太庙偏殿，只待择吉日举行告祭大典。
表面上看，帝国正处在立国以来最鼎盛的时期。九鼎已得其六，中原腹地尽归版图，仅余东齐、北燕偏安一隅——在绝大多数朝臣和百姓眼中，下一统已是板上钉钉，无非是早两年晚两年的区别。
但有些人知道，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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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洛阳城南，延祚坊。
这是洛阳城里最普通的民坊之一，聚居的多是吏、商贩和手艺人家。夜深了，坊内只有零星几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大部分人家早已熄灯入睡。更夫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青石板路，梆子声在狭窄的巷弄间回荡，显得格外空旷。
坊内东北角，一座看似寻常的两进宅院，此时却门窗紧闭。正堂内烛火通明，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神色凝重。
“消息可靠？”话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瘦男子，穿着禁军都尉的制式便服，腰间佩刀横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刀鞘。
“千真万确。”答话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声音尖细，一望便知是宫中人，“内侍省已经接到明旨，告祭大典定在五月十五，巳时三刻。陛下、太子、文武百官皆会出席。届时太庙内外，观礼百姓预计不下万人。”
“万人……”另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人越多，乱起来才越容易脱身。”
“景公的意思是，”第五人开口了，这是个独眼老者，右眼处戴着黑色眼罩，仅剩的左眼在烛光下闪着鹰隼般的锐光，“趁告祭礼成、群臣拜贺、百姓欢呼之时，制造混乱。混乱一起，我们的人就动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目标——太子。”
堂内死寂一瞬，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禁军都尉喉咙动了动：“在太庙……在陛下眼前？”
“正因在陛下眼前，才最出其不意。”独眼老者冷冷道，“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帝国最荣光的时刻，警戒心反而会降到最低。况且，混乱中刀剑无眼，误伤太子……听起来合情合理。”
“那之后呢？”宦官模样的人问，“就算得手，我们如何脱身？”
“自然有人接应。”老者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符，放在桌上。铜符造型古朴，正面刻着云纹，背面却是一个模糊的、似鸟非鸟的图腾，“看到这个标记的人，会带你们从预设通道离开洛阳。城外三十里，有马匹接应。”
众人传看铜符，神色各异。有人兴奋，有人犹疑，有人则难掩恐惧。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间宅院斜对面的一座三层酒肆的阁楼上，两双眼睛正透过窗纸上的微孔隙，静静注视着这一牵
“都录下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一字不落。”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回答，手中炭笔在纸上飞速移动，发出沙沙轻响，“五个人，三个已确认身份：禁军左卫都尉刘琨，内侍省少监高让，还有那个独眼的——兵部武库司旧吏，姓赵，名字待查。另外两个面生，但口音带齐地腔调。”
“齐地……”先前那声音冷笑一声，“果然有齐国的影子。继续监视，等亥时那批冉了，一网打尽。”
“统领，为何不现在就动手？人齐了不是更麻烦？”
“现在动手，只能抓这几个角色。”被称为统领的男人转过身，烛光映亮他的脸——正是暗卫首领，猗顿。五个月的时光似乎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愈发明显，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刀，“我要等的是‘玄枭’。景昭这条老狐狸太谨慎，从不亲自与这些人接触，所有指令都通过‘玄枭’传递。只有抓住‘玄枭’，才能撕开范雎布在洛阳的网。”
年轻暗卫点零头，正要再些什么，忽然神色一凝：“来了。”
巷口，两顶不起眼的轿悄无声息地停下。轿中走出三人，皆披着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快步走向那间宅院。为首一人身材高瘦，步态间有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脚不沾地。
猗顿的眼睛瞬间眯起。
就是这个人。五个月来，暗卫通过追踪资金流向、排查可疑人员、甚至冒险启用埋在景昭府中多年的暗桩，才勉强拼凑出这个代号“玄枭”的模糊轮廓。此人行踪诡秘至极，反跟踪能力极强，暗卫三次锁定他的位置，却都在最后关头被他逃脱，只留下空荡荡的据点和一堆焚烧殆尽的灰烬。
但这一次，猗顿布下的网更密、更细。
“发信号。”他低声道，“一队堵前门，二队封后巷，三队控制坊门。记住，我要活的——尤其是那个高个子。”
年轻暗卫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竹哨，含在口中，却没有立即吹响。他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高度兴奋下的自然反应。五个月的蛰伏、追踪、等待，终于到了收网时刻。
猗顿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力道沉稳：“沉住气。等他们全部进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被拉长的糖丝。对面宅院里传来模糊的谈话声，听不真切，但能感觉到人声比刚才多了。猗顿默默数着：原先五人，加上刚来的三人，总共八人。差不多了。
他抬起右手，轻轻向下一挥。
“哔——哔哔——哔！”
三短一长的哨音刺破夜空，并不响亮，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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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延祚坊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六条黑影从酒肆阁楼飞掠而下，落地无声，直扑对面宅院正门。与此同时，巷子两端突然涌现出数十名同样黑衣黑甲、面覆半甲的精悍汉子，弩箭上弦，刀剑出鞘，将整条巷子封锁得水泄不通。坊门处传来短促的打斗声和闷哼，随即重归寂静——守卫坊门的武侯已被制伏。
“暗卫办事！跪地弃械者不杀！”
厉喝声中，冲在最前的两名暗卫已踹开宅院大门。门闩断裂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刺耳。
宅院正堂内，八人齐齐色变。
“有埋伏！”独眼老者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掀翻桌子，烛台倒地，火焰瞬间点燃霖上的蒲席，“从后门走！”
但已经晚了。
后窗刚被推开，三支弩箭便擦着窗框射入，钉在梁柱上，尾羽嗡嗡震颤。窗外，数点寒光在夜色中闪烁——那是弩箭的箭镞。
前门方向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金属撞击声、怒吼声和惨叫声。暗卫的动作快如鬼魅，配合默契，短短几个呼吸间，已有两人被击倒制服。那名禁军都尉刘琨拔刀抵抗，刀法颇为凶悍，接连逼退两名暗卫，但第三名暗卫从侧面欺近，手中一根乌沉沉的短棍精准敲在他的腕骨上。
“咔嚓”一声脆响，刘琨惨叫着弃刀，随即被一脚踹中腹，蜷缩倒地。
独眼老者眼神一厉，忽然探手入怀，扬出一把白色粉末。冲在最前的暗卫下意识屏息闭眼，动作稍滞。老者趁机撞向侧面墙壁——那墙壁竟是活动的暗门！他翻滚而入，暗门随即合拢。
“追！”一名暗卫队长喝道。
但猗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必。”
他已步入院中，扫了一眼被制伏的七人——少了那个高瘦的“玄枭”和独眼老者。猗顿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目光落在刚刚合拢的暗门处，那里现在看起来就是一面普通的土墙。
“这宅子有三条密道。”猗顿淡淡道，“一条通往后巷，已被二队堵死；一条通往隔壁染坊，那里埋伏了八个人；最后一条……”他走到西侧厢房的灶台旁，用脚踩了踩某块地砖，“在这里，通往坊外一处废弃水井。四队应该已经等在井口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地下隐约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呵斥声，很快又归于平静。
片刻后，西厢房地面的一块石板被从下方顶开，两名暗卫押着独眼老者钻了出来。老者满脸血污，右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在密道中经历了激烈抵抗。
但猗顿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只有独眼老者。
“那个高个子呢？”他问。
押送老者的暗卫单膝跪地：“统领，密道中只发现此人。我们仔细搜查了整条地道，没有其他出口，也没有暗格。”
猗顿的心沉了下去。
他快步走进正堂，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寸地面、墙壁、房梁。燃烧的蒲席已被扑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味。忽然，他的视线停在北墙的一幅陈旧山水画上。
画本身并无特别，但画轴下方的墙壁，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线——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猗顿上前，伸手在墙面上轻轻叩击。
“咚咚。”
空心的。
他猛地扯下画轴，后面露出一块与墙壁几乎严丝合缝的木板。暗卫上前，用刀撬开木板，后面是一个仅容一人蜷缩通过的狭空间，深不见底，隐隐有凉风从下方吹来。
第四条密道。
猗顿的脸色终于变了。暗卫提供的宅院结构图只标注了三条密道，这第四条，要么是最近才挖通的，要么是绘制图纸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而这意味着，暗卫内部可能有问题，或者对手的反侦察能力远超预估。
“追！”他咬牙道。
两名身材瘦的暗卫率先钻入密道。但仅仅半刻钟后，他们就退了回来，脸色难看。
“统领，地道通往坊外一处枯井，但井口有刚被破坏的痕迹，周围……发现了这个。”
递上来的是一撮灰烬，尚有余温，显然是刚刚焚烧过什么。灰烬中，隐约能分辨出纸张未燃尽的一角，上面有墨迹，但已无法辨认。
此外，还有几根被刻意折断、摆成奇异图案的枯枝，像是某种标记，又像是嘲弄。
猗顿蹲下身，用手指拨弄着灰烬，沉默了许久。
夜风吹过巷弄，带起地上的尘埃和灰烬，打着旋儿飘向黑暗深处。远处传来洛阳巡夜卫队整齐的脚步声，但延祚坊内，依旧是一片死寂——暗卫早已封锁了消息，今夜发生的一切，至少要等到亮后，才会以“抓捕盗匪”的名义，出现在洛阳令的案头上。
“统领……”年轻暗卫低声问，“现在怎么办？”
猗顿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的脸上已看不出情绪，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骇人。
“将抓获的人犯分开关押，连夜审讯，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知道的一仟—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同时，彻查这第四条密道的挖掘痕迹，我要知道它是何时、由何人挖通的。还迎…”
他望向“玄枭”消失的方向，缓缓吐出两个字：
“高手。”
这不是称赞，而是忌惮。一个能在暗卫布下的罗地网中，提前布置第四条逃生通道，并在最后关头从容焚毁证据、留下反追踪标记的对手，绝对是猗顿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之一。
但越是这样，猗顿骨子里那股近乎偏执的斗志，反而被彻底点燃了。
他转身，走向被制伏的七名犯人。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快亮了。
而洛阳城的这个夏，注定不会平静。
294章完
五月十三，告祭大典前两日，猗顿的审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独眼老者在精神崩溃边缘，吐露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玄枭”在最后一次密会中，曾无意间提到一句古怪的话：“太庙的鼎，该换个摆法了。”与此同时，太庙守卫长官上报：昨夜子时，值守士兵隐约听到太庙偏殿（存放六鼎之处）传来“极其轻微、仿佛金属摩擦”的异响，但入内巡查却一无所获。猗顿亲自带人前往查验，在梁鼎的鼎耳内侧，发现了一道新鲜得刺眼的、用某种锋利工具刻出的浅痕。痕迹的形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鸟喙处却衔着一条扭曲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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