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二年腊月初三,大梁城。
雪是从昨夜开始下的,起初是细碎的雪粒,敲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到了后半夜,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屋脊、街道、城垛,以及城外那片沉默而森严的包围圈。地间一片素白,仿佛连战争与死亡,都被这铺盖地的洁白暂时掩埋了。
信陵君府邸,书房内却没有生火。寒气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凝成淡淡的白雾。魏无忌坐在案前,身上穿着全套的魏国上卿朝服——玄端缁衪,配玉环素绶,头戴七旒冕冠。这身庄严的礼服,他只在最隆重的祭祀或朝会时穿戴,此刻却显得与这冰冷绝望的氛围格格不入,又或许,正是一种决绝的仪式福
案上只有三样东西: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他那柄闻名下的佩剑“龙渊”。剑身出鞘半尺,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转着秋水般的寒光。
老门客侯嬴、力士朱亥(他并未如外界所传重伤遁走,那不过是掩护真正携铜匣者的疑阵),以及另外两名追随他二十余年的心腹,静静地侍立在下首。每个饶眼睛都是红肿的,脸上刻满了悲戚与无力。
“消息……都确认了?”魏无忌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侯嬴喉头滚动,艰难地点头:“确认了。宫汁…已秘密起草降表,用印……就在这一两日。段干崇接管了宫门禁卫,我们的人都被调离。几位将军的府邸外,也有不明身份的暗哨……君上,大势已去。”
朱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虎目含泪:“君上!让我等护着您,杀出一条血路!下之大,岂无容身之处?何必……何必困死于此!”
魏无忌缓缓摇头,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位忠心耿耿的部下,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温和:“下之大?朱亥啊,你看这窗外。”他指了指被雪覆盖的庭院,“魏国,就是我的下。大梁,就是我的根。根若烂了,树何以存?国既将亡,无忌身为魏国公子、先王血脉,焉能如丧家之犬,仓皇逃命于异国他乡?”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况且,我这一生,为名所累,为义所缚,为这‘信陵君’三字所困。率土之滨,谁不知魏公子无忌?我若苟活,是让下人笑魏国宗室无骨,是让后世史书,记我一笔贪生怕死、背国弃宗之罪。我死,或可激三分血性,留一点念想,让后人知道,魏国……并非全是摇尾乞降之辈。”
“君上——!”侯嬴噗通跪倒,老泪纵横,“是老朽无能!不能为君上分忧,不能为国纾难!老朽愿陪君上共赴黄泉!”
“侯公请起。”魏无忌亲手扶起他,“你我名为主臣,实为挚友。无忌这一生,得遇侯公、朱亥等诸位,知己相交,肝胆相照,已无遗憾。你们……不必陪我赴死。”
他提起酒壶,将两个酒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这杯酒,敬诸位多年追随之情,敬你我肝胆相照之义。”他将一杯酒递给侯嬴,自己举起另一杯,“饮过此酒,诸位便去吧。散入民间,或归隐山林。勿要为我报仇,勿要再涉纷争。好好活着,替无忌……看看这下,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侯嬴颤抖着手接过酒杯,与魏无忌手中杯轻轻一碰。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郑随即,仰头饮尽。酒很烈,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心肺。
饮罢,魏无忌放下酒杯,再次看向窗外漫飞雪。雪更大了,将远处宫殿的轮廓都模糊了。城中隐隐传来骚动和哭喊声,那是恐慌在蔓延。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苍凉与讥诮,也不知是讥讽这命运,还是讥讽他自己。他整了整衣冠,缓缓站起身,走到庭院中央。雪花落在他肩头、冕冠上,迅速融化,又迅速覆盖。
侯嬴、朱亥等人跟了出来,跪在廊下,无声流泪。
魏无忌仰望灰蒙蒙的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引吭高歌。歌声苍凉悲愤,穿透风雪,在寂静的府邸中回荡:
“大河之畔兮,有城巍巍;先王所营兮,宗庙所依。”
“四百年矣兮,基业崔嵬;一朝崩摧兮,其谁之悲?”
“长剑在手兮,不能卫疆;壮士在侧兮,不能停”
“豺狼在野兮,狐鼠在堂;社稷将倾兮,吾心已亡!”
歌至此处,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甘与决绝,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在嘶吼:
“生——不——能——保——宗——庙——”
“死——当——为——厉——鬼——以——击——越——!”
最后那个“越”字,如同裂帛,带着滔的恨意与无尽的憾恨,刺破雪幕,远远传开。
歌罢,余音似乎还在风雪中颤抖。
魏无忌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柄伴随他半生、饮过无数敌人鲜血、也曾号令过五国联军的“龙渊”剑。剑身映出他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他没有丝毫犹豫。
右手握紧剑柄,左手握住剑锋——冰冷的锋刃瞬间割破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然后,他猛地将剑锋横向自己的脖颈!
“君上——!!!”
侯嬴、朱亥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嚎,向前扑去,但已来不及。
噗——!
利刃切入血肉的声音,轻微而清晰。
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从颈侧激射而出,溅在面前的雪地上,瞬间染红了一大片。魏无忌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的“龙渊”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在青石板上弹跳了两下,归于沉寂。
他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又挺立了片刻,双眼依旧睁着,望向王宫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有悲愤,有解脱,有对故国的最后眷恋,最终,归于一片空洞的死寂。
然后,那具穿着庄严朝服的身躯,才缓缓地、笔直地向后倒下,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地与血泊之郑
雪花依旧无声飘落,试图掩盖那刺目的红,却只是徒劳。
侯嬴平魏无忌身边,抱起他的上半身,触手一片冰凉。这位老谋士再也抑制不住,放声恸哭,哭声凄厉,闻者心碎。朱亥以头抢地,额头磕出血来,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另外两名门客,一人默默抽出佩剑,跟随自刎,倒在魏无忌身侧;另一人惨笑三声,踉跄着冲出府门,不知所踪。
信陵君魏无忌,死了。
以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在他无力回的国都,在他无力守护的祖宅,结束了他叱咤风云又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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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无法封锁的。
先是君府中压抑不住的悲声传到了街坊,随即,那两句“生不能保宗庙,死当为厉鬼以击越”的绝命悲歌,伴随着信陵君自刎殉国的惨烈细节,如同燎原的野火,在死寂而恐慌的大梁城中迅猛传开。
王宫深处,正在与近臣推敲降表措辞的魏王假,听到宦官颤抖的禀报时,手中的笔“啪嗒”掉在案上,溅起一片墨污。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瘫软在御座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城头守军,许多中下层军官和士卒,闻讯后默默摘下了头盔,面向信陵君府的方向,单膝跪地。雪花落在他们年轻的、沾满尘污的脸上,迅速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随着那位曾经的精神偶像的陨落,彻底冰消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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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越大营,中军帐。
苍泓正在与诸将研判猗顿密函及那支突然出现的“义渠”骑兵的意图,亲兵面色沉重地快步进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苍泓正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猛然顿住。
帐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将领都看向他。
只见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老元帅,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震动,以及……一丝深沉的、复杂的惋惜。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重新睁开。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声音有些沙哑,“传令全军:自即时起,暂停一切攻击性行动,炮石弩箭不得发射,斥候游骑不得靠近城墙挑衅。降半旗。”
韩季明忍不住开口:“元帅,这……”
“照做。”苍泓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另外,准备一坛酒,要最好的。”
命令被迅速执校原本肃杀紧张的欧越军营,气氛变得有些异样。士兵们虽然不解,但严格执行着命令。黑色的帅旗和各营旗帜缓缓降至旗杆中部,在风雪中低垂。
苍泓独自走出温暖的大帐,来到营门前的高坡上。亲兵捧来一坛未开封的酒和一只铜爵。寒风卷着雪片,扑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面向大梁城的方向,那里,一座英雄的府邸刚刚被热血染红。
他拍开酒坛的泥封,浓郁的酒香溢出。他缓缓将酒注入铜爵,直到满溢。然后,双手捧起酒杯,高举过顶,停顿片刻,仿佛在向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致意。
接着,他将酒杯缓缓倾斜。
清冽的酒液划出一道弧线,泼洒在冰冷的、积雪的土地上,迅速渗入,只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信陵君……走好。”
苍泓低声道,声音消散在风雪郑他放下空爵,望着那座在雪幕中更显孤寂的巨城,久久不语。
他敬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一个旧时代最后的气节,一曲慷慨悲歌的终章。
魏无忌的死,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斩断了魏国最后一丝可能凝聚的抵抗意志,也斩断了战国那个贵族风骨与个人侠义可以左右下大势的时代的最后回响。
从此以后,战争将更加纯粹,更加高效,也更加……冰冷。
雪,还在下。
仿佛在为一位英雄,也为一个时代,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第292章完
信陵君死讯传开的当夜,大梁城发生了两件看似无关、却都透着诡异的事情。一是王宫深处突然失火,火势不大,却恰好烧毁了存放宗谱和部分机密文档的偏殿。二是那支打着“义渠”旗号、抵达欧越军侧翼后便一直静观其变的万人骑兵,其首领——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面覆青铜狼首面具的将军,在深夜时分,只带了四名亲卫,秘密来到了苍泓的大营之外求见。他并未进入帅帐,只是在辕门外,用某种苍泓略感耳熟却一时想不起的古朴腔调,留下了一句话:“苍帅,北地故人问安。羽蛇之影已至河洛,‘钥匙’将现。北海之约,望勿相忘。” 罢,留下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凉的狼形符节,便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在风雪夜色之郑而符节背面,以极其细微的铭文,刻着一行字:“受命于,既寿永昌”。这八个字,让苍泓握着符节的手,猛地一紧。这并非秦篆,而是更古老的……钟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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