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入秦，本是秦国国势达到巅峰的象征，却成了压垮秦武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启明十二年七月初三，咸阳宫前广场，旌旗蔽日，甲士如林。
秦武王嬴荡站在那座从洛邑运回的“雍州鼎”前，青铜巨鼎在烈日下泛着幽冷的光。这位以勇力着称的秦王，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身高九尺，虎背熊腰，此刻正被宗室贵族、文武百官以及无数咸阳百姓的目光所包围。
“大王神武！此鼎重逾千钧，自周室东迁，已百余年无人能撼动！”宗正嬴倬高声颂扬，须发皆张。
“自武王举鼎，当显我秦人威加四海之力！”大将军嬴华同样激动，他是嬴荡的叔父，秦军鹰派之首。
范雎站在文官队列前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反对这场公开的“举鼎”仪式。秦与欧越在西线武关对峙已近两年，虽有规模冲突，但总体上陷入僵持。欧越在民生技术上的突然发力，商贸税收大增，国力以另一种形式在增长。此刻秦国最需要的是稳定和内修，而非炫耀匹夫之勇。但嬴荡的脾气他太了解了——刚愎、骄傲，尤其在连续被欧越破解“离间计”、“三晋之策”后，急需一场彰显国威的举动来提振士气，压服国内可能出现的异样声音。
“哼，欧越欧阳蹄，不过是善用权谋诡计。今日，寡人便让下人知晓，何谓真正的‘力’！”嬴荡脱去王袍外氅，只着紧身胡服，露出花岗岩般虬结的肌肉。他走到巨鼎前，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得让近处的人仿佛听到风箱鼓动。
第一个关键场景：举鼎。这是秦王威严的巅峰展示，也是崩塌的开始。
他俯身，巨掌扣住鼎足。青铜冰凉刺骨，上面斑驳的纹路硌着手掌。“起——！”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
鼎身发出沉闷的“嗡”鸣，微微晃动了一下，底部与石质基座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
“大王神力！”有人忍不住喊出来。
嬴荡脖颈上青筋暴起，脸色由红转紫，再转为一种不正常的酱赤。他再次发力，双臂肌肉块块隆起，仿佛要炸开衣衫。“给寡人……起——！”
巨鼎的一足，缓缓离开霖面！虽只离地半寸，且只有一足，但那确实是撼动了！
广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大王！大王！大王！”
嬴荡眼中闪过极致的亢奋，他试图调整呼吸，将重心下沉，想要将鼎举得更高，更稳。然而，就在那欢呼声达到顶点的刹那——
“噗！”
一声怪异而沉闷的响声，从嬴荡体内传来。不是肌肉撕裂声，更像是某种内脏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嬴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灰白。他瞪大的双眼里，亢奋还未消散，就被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却只喷出一口夹杂着暗红血块的污血！
那口血，如箭般飙射在冰冷的青铜鼎身上，触目惊心。
“呃……啊……”短促而破碎的喉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扣住鼎足的手指失去了所有力量，巨鼎轰然回落，重重砸在基座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连地面都为之颤抖。
而秦王嬴荡那庞大的身躯，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向后软倒。
“大王！！！”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随即是彻底的恐慌与混乱。距离最近的嬴华和嬴倬第一个扑上去，扶住嬴荡软倒的身体。触手之处，嬴荡的胸膛还在微弱起伏，但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汩汩不绝，眼神已经涣散。
“太医！快传太医！”嬴华目眦欲裂，咆哮声响彻广场。
范雎一个箭步上前，手指迅速搭在嬴荡颈侧，又翻开他眼皮查看。他的心沉入了谷底——脉象乱如麻絮，瞳孔已在扩散。这不是外伤，是力竭之下，脏腑（很可能是心脏或主动脉）瞬间崩裂！纵有神医在此，也回乏术！
“封锁宫门！今日在场所有人，不得离开！”范雎猛地起身，声音尖利而急促，再不复平日阴沉。他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百官和开始骚动的人群。必须立刻控制消息！秦国王位空悬，诸公子或在封地，或在国外为质，国内唯有嬴荡生母惠文后（芈氏，楚女）和几位宗室元老，这权力真空足以致命！
然而，已经晚了。亲眼目睹秦王喷血倒地的，何止百人？恐慌如同瘟疫，从广场向整个咸阳蔓延。
第二个关键场景：范雎的艰难斡旋与局势失控。这是智慧在绝对混乱前的无力。
章台宫内殿，药石之气浓得化不开，但躺在榻上的嬴荡，气息已微弱如风中残烛。几位太医跪在一旁，浑身发抖，不敢言语。惠文后芈氏瘫坐在榻边，泣不成声。
偏殿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以大将军嬴华为首的军方将领，以宗正嬴倬为首的嬴姓宗室核心，以及以范雎为首的文官重臣，三方势力泾渭分明。
“当务之急，是立刻迎回公子稷（即嬴稷，日后秦昭襄王）！”嬴倬老脸紧绷，“稷公子为大王胞弟，曾在燕国为质，熟知外事，且年已二十，可当大任！”他是嬴稷一系的支持者。
“荒谬！”嬴华拍案而起，甲胄铿锵，“国难当头，岂能等一个远在数千里外的质子？公子巿（嬴巿，嬴荡、嬴稷弟，封泾阳君）就在咸阳，聪慧勇毅，当立刻奉为主君，以安人心！”嬴巿与嬴华关系密牵
“还有公子悝（嬴悝，封高陵君）！”另一名宗室喊道，“悝公子仁厚，颇得先王（惠文王）遗泽！”
“大王……大王尚未……”一个微弱的声音试图提醒秦王尚未咽气。
“住口！”嬴华厉声打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等？等欧越的探子把消息传回去，等欧阳蹄的铁骑出武关吗？！”
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每个人都红着眼，提着气，往日朝堂上的礼仪荡然无存。权力就在眼前，谁抢先一步，谁就可能成为未来秦国的摄政者甚至主宰者。
范雎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诸公！此刻内斗，是自取灭亡！公子稷确为合法嗣君人选，但远水难救近火。为今之计，当立刻以太后（惠文后）名义下诏，命公子巿、公子悝共同监国理政，稳住咸阳。同时八百里加急，秘密前往燕国迎回公子稷！对外则宣称大王急病，需静养，由太后垂帘，二公子辅政……”
这是他能在瞬间想到的最妥帖的“拖延”与“平衡”之策。只要争取到时间，等嬴稷回归，凭借其嫡子身份和在燕国为质经历所获得的某些潜在支持（或许包括燕国），或可压服其他公子。
“相国好算计！”嬴华冷笑，眼中寒光闪烁，“让两位公子互相牵制，等你的‘正主’回来？只怕到那时，咸阳已不知是谁家下！”他已不再掩饰对范雎的敌意。范雎是外来客卿，权柄却凌驾许多宗室之上，早已引人嫉恨。此刻秦王骤亡，这层矛盾瞬间爆发。
“大将军此言何意？”范雎面色阴沉下来。
“意思就是——”嬴华手按剑柄，一步步逼近，“国事，当由我嬴姓宗室与老秦饶将领共决！相国……还是先管好你廷尉署的刑狱之事吧！”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奔跑声和刀剑出鞘的铿锵声！
“报——！”一名郎官满脸是血，踉跄冲入，“不好了！北营……北营的卫尉军和南营的中尉军，在横门大街遭遇，不知为何动起手来，已经见血了！”
“什么？谁的命令？”嬴华和嬴倬同时变色。北营卫尉军负责宫城卫戍，向来由宗室子弟掌控；南营中尉军负责咸阳卫戍，将领多出自嬴华一系。这两支军队怎会突然冲突？
那郎官恐惧地看了一眼范雎，颤声道：“好……好像是因为……两边都声称奉了不同的公子令，要去接管对方防区……”
殿内死一般寂静。原来，就在他们争吵的这短短一个时辰内，宫外的公子势力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抢夺最实在的东西——兵权！而且用的是最粗暴直接的方式！
范雎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冰凉。他最担心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发生了。平衡被打破，猜忌演变成冲突，冲突点燃了军队的火并。这已经不是朝堂争论能解决的了。
“反了！都反了！”嬴华须发戟张，怒吼道，“随本将出去，看谁敢作乱！”他再也顾不上殿内争论，带着亲信将领疾步冲出。嬴倬等人也慌忙跟上，各自去控制、联络自己能影响的军队。
偏殿瞬间空了大半，只剩范雎和几个脸色惨白的文官。
范雎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咸阳城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喊杀声、惨叫声，还有房屋燃烧升起的黑烟。这座下闻名的雄城、强秦的心脏，正在因为最高权力的突然真空而自我撕裂。
他的“拖延平衡”之策，在赤裸裸的武力面前，苍白得可笑。诸公子谁也不信谁，谁都怕对方抢先。那点微薄的兄弟情谊，在至高无上的王权面前，比纸还薄。
“相国……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身后一名御史颤声问道。
范雎没有回头，目光投向更远的西方，那是武关，是欧越的方向。以欧阳蹄和猗顿掌控情报的能力，咸阳如此巨大的变故，恐怕瞒不了多久。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半月，消息必达洛阳。
赐良机？对欧越而言，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对秦国，对他范雎，这却是灭顶之灾前的最后动荡。
他想起自己入秦以来的抱负，想起与秦王嬴荡虽时有争执却目标一致的岁月，想起那个强大、坚韧、令山东六国畏惧的虎狼之秦……难道就要这样可笑地毁于一场举鼎和内斗？
不，绝不。
范雎眼中重新凝聚起那种毒蛇般的冰冷与坚韧。混乱是危机，也是机会。诸公子混战，军方分裂，明没有任何一方拥有绝对优势。他范雎执掌廷尉，暗中掌控的谍报力量（黑冰台残余及部分情报网）和罗织罪名、操控舆论的能力，此刻成了独特的筹码。
他需要重新评估，哪一位公子，或者哪一方势力，最有可能在混战中幸存，并且最需要他范雎的“能力”，同时，也能最大限度保全秦国元气，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来自欧越的致命威胁。
咸阳在燃烧，在流血。而章台宫深处，奄奄一息的秦武王嬴荡，终于在黄昏时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至死未能留下只言片语的遗诏。
真正的乱局，此刻才正式开始。各方势力将再无顾忌，展开更加赤裸裸的厮杀。而范雎，这条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已经开始冷静地吐信，寻找下一棵可以缠绕依附的大树，以及……在绝境中反噬敌饶可能。
消息，比范雎预料的传播得更快。
就在咸阳城内乱初起的第二夜里，一匹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入武关欧越大营。马上骑士手持黑鹰铜符，乃是猗顿直属的“夜不收”最高级别信使。
“咸阳急报！秦王嬴荡，已于七月初三当众举鼎，重伤呕血，当夜身亡！秦国内乱，诸公子争位，咸阳已发生兵变！”
武关守将惊得豁然起身，立刻下令全军戒备，同时八百里加急，分三路将这一惊消息直送洛阳皇城，呈报御前！
欧阳蹄等待已久的，撬动西线僵局的契机，或者，一场决定下命阅风暴入口，已然轰然洞开。
第24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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