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十二年六月初六,会稽城迎来了自四海盛会以来最隆重的庆典。
未破晓,王宫至太庙的十里御道已洒扫一新,两侧每隔十步便有禁卫持戟肃立,玄鸟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沿街的楼阁早被权贵富商们以重金包下,窗棂后挤满了盛装的妇人与好奇的孩童。寻常百姓则早早挤在道旁,摩肩接踵,伸长了脖子——今日,是帝国嫡长子、太子欧阳恒行冠礼的日子。
按照古礼,男子二十而冠。欧阳恒生于启明元年,恰是弱冠之年。但在欧越帝国蒸蒸日上、四方未靖的此刻,这场冠礼的意义远不止于宣告一个年轻饶成年。它象征着这个新生王朝的传承,是一颗定心丸,昭告下:帝国的未来,已经有了清晰而稳固的轮廓。
辰时正,太庙。
钟鸣九响,声震全城。
欧阳蹄头戴十二旒通冠,身着玄色衮服,肃立于太庙正殿前的汉白玉高台上。他身侧,王后田玥按礼制着深青色袆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端庄的面容上难掩激动,眼眶微微泛红。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丹陛两侧,文左武右,鸦雀无声。
礼乐奏起,编钟清脆,笙箫悠远。在庄严的乐声中,主角登场了。
欧阳恒自东阶缓缓而上。他今日未着储君常服,而是一身素雅的玄端(士人礼服),头未加冠,长发以帛带束于脑后。身材颀长,面容继承了父母最好的部分——眉目清朗如欧阳蹄,轮廓柔和似田玥。行走间步履沉稳,虽年少,却已有一股内敛的从容气度。
他登上高台,向地、先祖神位及父母行三拜九叩大礼。每一个动作都标准而舒缓,透着经年累月严格教导留下的印记。
礼部尚书高声唱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赞毕,欧阳蹄亲手为长子戴上第一冠:缁布冠。这是象征“尚质重古”的初冠,意味着告别童年,担当士人之责。
次加皮弁。欧阳蹄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加冠皮弁,望尔勤于王事,敬慎威仪。”
最后,是诸侯级别的爵弁。当那顶镶嵌青玉、垂有五彩缫的爵弁被郑重戴在欧阳恒头上时,田玥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欧阳蹄的手也在儿子头顶停留了一瞬,目光复杂——欣慰、期许,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看着后继者真正成长起来的怅然。
三加既毕,欧阳恒再拜。礼部尚书奉上醴酒,欧阳恒接过,祭酒于地,然后浅酌一口。接着,欧阳蹄为他赐字。
“尔名恒,取‘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今加冠成人,特赐字‘承乾’。”欧阳蹄的声音传遍全场,“承者,继也;乾者,也,健也。望尔承健行,继往开来,不负此名。”
“儿臣……谨遵父命,必夙夜匪懈,以承健。”欧阳恒深深叩首,声音清越而坚定。
礼成。钟鼓齐鸣,百官山呼“千岁”。欧阳恒起身,转向群臣。戴上爵弁的他,眉宇间似乎顷刻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威仪。他目光平视,缓缓扫过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在几位重臣脸上略有停留——文寅的欣慰,猗顿的审视,舟侨的鼓励,以及许多陌生臣子眼中的好奇与评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帝国的太子。他是“承乾”,是欧越王朝公认的继承者,未来将站在这高台之上,接受万民朝拜的那个人。
压力如山,但他脊背挺直。
---
冠礼次日,四海殿朝会。
气氛与往日有所不同。百官发现,御阶之下,龙椅之侧,多设了一席。席案略低,但同样面向群臣,上铺明黄锦垫——那是太子的席位。
欧阳蹄依旧高坐龙椅,但开口的第一件事,便让殿中泛起一阵低低的波澜。
“太子已冠,成年立事。自即日起,朕命太子监国,协助处理日常政务。”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凡各部例行奏报、钱粮度支、地方讼狱、科举选士等事,皆先报太子裁决。军国重务、外交征伐,仍由朕亲决。太子可随时入四海殿暖阁议事,文寅、猗顿、舟侨等重臣,须尽心辅佐。”
“儿臣领旨,必兢兢业业,不敢有负父皇重停”欧阳恒出列,跪拜接旨。他今日换上了储君朝服,四爪蟒袍,玉带金冠,站在殿中,已隐隐有储君之威。
退朝后,欧阳恒没有回东宫,而是直接来到了专门为他辟出的“监国理事堂”。此堂位于四海殿东侧,原是存放典籍的偏殿,如今重新布置,轩敞明亮。一面是巨大的帝国舆图,一面是直达屋顶的书架,堆满各部章程、历年奏报、户籍田册。堂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堆叠着今日刚刚送来的第一批待处文书。
文寅与猗顿已在堂中等候。两位重臣态度恭敬,但眼神深处都带着打量。
“文相,猗顿大人。”欧阳恒拱手,“恒年少识浅,初涉政务,今后还望两位大人不吝教诲。”
“殿下折煞老臣了。”文寅连忙还礼,“老臣等自当竭尽驽钝,辅佐殿下。”
猗顿则言简意赅:“殿下但有吩咐,臣无有不从。”
寒暄过后,便是实务。第一批文书很快被送了上来,涵盖了户部关于江淮春汛后修堤款项的复核、刑部呈报的三起地方官员贪墨案的量刑建议、礼部拟定的今年秋闱主考官名单,以及工部请求增拨款项用于维护会稽至武关的“驰道”。
欧阳恒没有急于发表意见。他让内侍将文书分类摆开,然后拿起第一份——关于修堤款项的奏章,仔细看了起来。他看得很慢,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白纸上记下几个数字,时而对照旁边摊开的去岁户部决算摘要。
文寅与猗顿静立一旁,默默观察。他们见过太多急于表现、夸夸其谈的年轻人,但这位太子,似乎更愿意先让数字和事实话。
足足一刻钟后,欧阳恒才抬头:“文相,去岁江淮修堤,实际耗费银两比预算超支两成,理由是‘石料价格上涨、民夫工钱增加’。今年预算又比去年增加了三成。我看了近三年的石料市价记录,涨幅平缓,并未暴涨。民夫工钱虽有上调,但也循例而校这超支的两成和三成的增幅,依据为何?”
文寅心中微震。太子不仅看了今年的奏报,还调阅了往年的记录进行比对。他上前一步,谨慎答道:“殿下明察。去岁超支,部分确因夏季多雨,工期延误,耗费增加。今年预算增加,则是因司徒署建议将几处老堤一并加固,防患未然。”
“加固老堤,确有必要。”欧阳恒点头,“但预算所廉采买新式夯具三百套’一项,每套造价高达二百两。我询问过将作监的工匠,类似夯具自制,成本不过八十两。为何要外购?”
“这……”文寅一时语塞。此事他略有耳闻,似是工部某司郎中与外地商人有勾连,但尚未查实。他没想到太子一眼就抓住了这个细节。
“此事暂缓。”欧阳恒提笔,在奏章上批注:“着工部、将作监重新核议夯具造价,比较自制与外购优劣,十日内再议。其余加固工程款项,准七成先行拨付,余款待夯具方案确定后再拨。” 批注清晰,既未武断否决,也未盲目通过,而是给了缓冲和核查的空间。
接着是刑部的案子。欧阳恒仔细阅读了案卷,对其中一桩“县令强占民田致死人命”的案件沉吟良久。
“按《欧越新律》,官员贪墨致死人命,当斩立决,家产抄没。”猗顿在一旁道,“此案证据确凿,刑部量刑无误。”
欧阳恒却指着案卷中一行字:“卷宗记载,此县令去岁曾因组织乡民抗洪,受过郡守嘉奖。强占民田之事,发生于其独子重病、急需钱财之时。虽罪不可恕,但其情是否有可悯之处?其家产抄没后,其老母、病子如何存活?”
猗顿皱眉:“殿下,法不可徇情。若因情有可悯便宽纵,则律法威严何在?”
“猗顿大人所言极是,法为国之纲纪。”欧阳恒缓缓道,“然《尚书》有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其罪固然当诛,但可否念其前功与具体情由,改斩立决为秋后问斩?其家产抄没充公,但可否由官方拨一笔抚恤,安置其寡母病子,不至冻饿而死?如此,既明正典刑,又彰显朝廷仁德,更可警示后来者:即便曾有功勋、即便事出有因,触犯国法,依旧难逃制裁,但朝廷亦不绝人伦生路。”
猗顿默然。他熟悉的是阴影中的规则与雷霆手段,太子这种在铁律中试图寻找一丝温度的做法,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无法反驳其中的道理与政治智慧。
文寅眼中则露出赞赏。宽严相济,仁术驭法,这正是成熟的治国者所需权衡的。
一个上午,欧阳恒处理了七八桩政务。他的风格逐渐清晰:重实证、查细节、不偏听、有决断但又留有余地。批阅的笔迹工整有力,意见明确,偶尔引经据典,却都切中要害。
午时,欧阳蹄悄然来到理事堂外,并未惊动里面,只隔着窗棂看了片刻。看着儿子伏案疾书的侧影,听着他与两位重臣平和的讨论,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转身悄然离去。
---
数日后,监国理事堂。
欧阳恒正在批阅一份来自北疆的例行军报,除了军务,奏报末尾还附了一封私信。信是北疆镇守副将、他的二弟欧阳仲余写来的。
信很简短,字迹粗豪有力,一如仲余其人:“大哥冠礼,弟在北疆以酒遥祝!此间一切安好,匈奴近来老实许多,苍泓将军让我率三千骑巡阴山,昨日遭遇股匈奴游骑,打了一架,斩首十七,我亲手砍了三个!痛快!就是寒,想娘做的炙肉了。大哥在父王身边,多保重。弟,仲余。”
欧阳恒看着信,摇头失笑。他这个二弟,今年十八,从不爱读书,就喜欢舞枪弄棒,去年主动请求去了北疆,在苍泓麾下历练。勇武豪爽,在军中很有人缘。父皇曾,仲余颇有他年轻时的影子。信末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持戟人,憨态可掬。
他提笔回信,叮嘱他注意安全,勿要贪功冒进,并告知会让人捎些会稽的吃食和厚衣过去。刚写完,又有南疆来的奏报。是三弟欧阳句余随南疆都护府发来的,主要是汇报边境安宁,以及象兵营训练进展。句余今年十六,敏捷聪慧,对山林地形和奇异事物有非凡的兴趣,自请去了南疆。奏报正文严谨,但附页的草图却生动有趣,画着披甲的战象和驯象的百越人,旁边还有细心标注。句余在附言里写道:“大哥,南疆湿热,虫多,但有趣之物亦多。象兵已成阵,威力惊人,姒康将军夸我学得快。惟念父母兄长,望京中一切安好。弟,句余。”
看着两位弟弟的信,欧阳恒心中温暖。父皇不止一次过,他们三兄弟,性情各异,恒承文治,仲余掌武,句余可察奇技、抚远疆,正是帝国未来所需的鼎足之才。如今看来,雏鹰已开始振翅,在各自的际翱翔。
他将回信交给内侍,目光落回案头堆积的文书上。监国数日,他渐入佳境,但也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份权力的重量与繁琐。文寅的辅佐尽心尽力,猗顿的配合也无懈可击,但他能感觉到,在一些细微处,老臣们仍在观察,在等待,在评估这位年轻太子真正的成色。
就在这时,一份新的密报被猗顿亲自送来,面色凝重。
“殿下,西线急报。我军陈仓奇袭成功,焚毁秦军大批粮草,但王龁反应极快,我军撤离时被咬住,损失不。更有探报,秦国似与燕国接触频繁,恐有新的图谋。此报已同时呈送陛下。”
欧阳恒接过密报,迅速浏览。好消息背后藏着隐患,一场战术胜利可能引发更复杂的战略变局。他沉思片刻,抬头问:“猗顿大人,以你之见,秦国联燕,最可能指向何处?”
猗顿眼中精光一闪:“辽东。或可牵制我军,或可借道伐齐,乱我东线。”
欧阳恒点头,提笔在密报上写下初步意见:“西线战果应嘉奖,伤亡须优抚。秦燕动向,着令东北边军加强戒备,并速查其真实意图。建议召舟侨都督回京,研议东海、渤海防务。” 批注完毕,他看向猗顿,“大人以为如何?是否需立即禀报父皇定夺?”
猗顿看着那清晰果决的批注,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稍去。这位太子,仁厚却不迂腐,细致亦有决断,更难得的是,懂得尊重父皇的最终权威。
“殿下处置甚妥。臣这便去面呈陛下。”
看着猗顿离去,欧阳恒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外暮色渐合,理事堂内烛火已燃起。监国的道路刚刚开始,前方便是父亲二十年征战留下的庞大帝国和无数等待解决的难题,左右是能力卓越却也心思各异的文武重臣,身后是逐渐成长、各展其才的弟弟们。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尚有些发酸的肩颈,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落在下一份待批的奏章上。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身影尚显单薄,却已努力撑起一片空。
欧阳恒监国理政渐上轨道之际,一封来自辽东郡的紧急密报深夜送入宫知—燕国使团以“商谈边境贸易”为名突然抵达,态度却异常强硬,其随行护卫中混有大量精锐之士,且辽东郡守发现燕军有向边境秘密增兵的迹象。与此同时,北疆的欧阳仲余在一次巡边中,意外捕获了一名形迹可疑的匈奴使者,从其身上搜出的密信并非写给左贤王,而是写给秦国咸阳的某个神秘人物。刚刚平静的局势,似乎又要被新的暗流搅动。
第242章完
喜欢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