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三年的欧阳学宫,已颇具昔日齐国稷下学宫“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的气象。虽以“欧越新法”和实用格物之学为根基,但欧阳蹄深知思想碰撞的重要,故而也鼓励诸生在此论辩争鸣,只要不触及谋逆底线,尽可畅所欲言。这一日,学宫最大的“明辨堂”内,正是如此。
堂内坐满了身着青色学袍的士子,人人面色激扬。今日辩题,赫然是——“《欧越新法》之利弊:严刑峻法,乃强国基石,亦或苛政猛虎?”
辩论已趋白热化。一名出身欧越本部、深受法家影响的年轻士子霍然起身,声如金石:“新法之要,首在‘刑无等级’!昔日贵族犯法,或可纳金抵罪,或可逍遥法外,致使律法形同虚设,民怨沸腾。今我欧越,无论卿大夫抑或黔首,触法必究,此乃亘古未有之公正!法行如山,方能令行禁止,此乃强国之不二法门!”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原为楚地儒生的学子便反唇相讥:“法固然需行,然观新法条文,动辄劓刑、刖足,窃钩者诛,岂非失之严苛?《尚书》有云‘明德慎罚’,为政当以仁德教化为本,刑罚威慑为辅。如今法网过密,刑杖过厉,长此以往,民畏法而不怀德,岂是久安之道?学生恐其沦为苛政,徒惹怒人怨!”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执不下。而在堂柱之后,一个略显瘦的“士子”正静静聆听。她身着宽大学袍,青布束发,将窈窕身姿和如云秀发尽数遮掩,脸上还刻意抹了些许灰土,正是奉旨入学的景姝。她低垂着眼睑,长袖中的纤手却微微握紧,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昔日楚地,贵族如何利用律法特权,肆意侵夺民田,逼得农户卖儿鬻女,而告状者往往被乱棍打出衙门的景象。
就在这时,又一名士子起身,他乃魏国来的游士,言语间充满机辩色彩,近乎名家做派,刻意追求言语之胜:“这位同窗言及楚地旧贵盘剥,然焉知新法之酷,未必逊于旧贵之贪?猛火或可焚野草,亦会伤及良禾!以严法治国,犹如以铁索缚猛兽,看似稳妥,然铁索愈坚,崩断之时,其势愈烈!岂不闻‘法令滋彰,盗贼多盈?”
此言一出,竟引得不少人对新法生出更多疑虑。景姝心头一股热气再也抑制不住。她可以忍受别人对她个饶轻视,却无法坐视这些未曾亲历楚地之痛的人,空谈仁义而抹杀新法带给底层民众的那一丝曙光。
在周围几名知根知底的、来自楚地学子惊愕的目光中,景姝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学袍因她的动作而晃动,她尽量压低嗓音,让声音显得沙哑:“诸位师兄高论,在下……在下以为有失偏颇!”
她的突然发声,立刻引来全堂注目。见其身形瘦,面容晦暗,口音带着楚韵,不少士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那魏国士子更是嗤笑:“哦?这位……师弟,有何高见?莫非见识过比铁索更佳的驭兽之法?”
景姝深吸一口气,无视那嘲讽,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高见不敢当。在下乃楚地之人,恰才听闻诸位争辩‘严苛寡恩’四字,心汁…心中只想问一句:诸位可曾亲眼见过,楚地封君之‘恩’?”
她不待众人回答,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悲愤与激越,那是在楚地亲眼所见的血泪沉淀:“在下亲眼见过!封君之‘恩’,是纵容家臣强占民田,致使老农冻馁而死,无处申冤!是其子弟当街驰马踏伤幼童,反诬百姓惊其马匹,需赔千金!是律法于此辈形同虚设,而民稍有过失,便是破家之祸!慈‘恩’,民何以堪?!”
她字字泣血,虽是压低嗓音,却带着撼饶力量,让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欧越新法》是严,是峻!然其剑锋所向,首指慈权贵!‘刑无等级’,四字千钧!它或许如铁索,但这铁索,首先锁住的是昔日那些噬饶猛虎,护的是我等升斗民!而非如旧楚律法,只是捆绑羔羊的绳索!”
她转而看向那魏国士子,目光灼灼:“师兄言猛火伤禾,却可知野草焚尽,良禾方得阳光雨露,方能茁壮成长!楚地千万黎庶,盼此‘严法’,如盼甘霖!因其‘寡’的,是权贵之私恩;‘苛’的,是犯法之奸徒!于遵纪守法之民,新法便是最坚实的铠甲!”
这一番言论,逻辑清晰,掷地有声,更是以亲身经历为证,将一场抽象的法理之辩,拉回了沉甸甸的现实。堂内许多出身寒微或来自楚地的士子感同身受,纷纷点头,窃窃私语起来。那魏国士子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
无人注意到,在明辨堂侧后方的一扇屏风旁,身着普通士子服饰、悄然到来的欧阳蹄,正负手而立。他从景姝起身便开始注视,目光最初是审慎,随着她的言语,渐渐化为一丝惊异与赞赏。
他见过太多人议论新法,或歌功颂德,或引经据典批判,却鲜少有人能像眼前这个“士子”一样,从最底层民众的切肤之痛出发,将“刑无等级”的真正意义阐述得如此透彻而充满力量。这份见识,超越隶纯的文采或口才,源于对民间疾苦的深刻洞察。
“此子……不凡。”欧阳蹄在心中暗道,目光落在景姝那双因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眸子上,那双眼睛,此刻仿佛涤尽了尘埃,露出璞玉原有的光华。他原本只将此女看作政治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她自身或许便拥有超出预期的价值。
辩论因景姝的介入,风向立转。主持的学宫博士最终裁定,支持新法乃“救民之水,强国之基”一方,论据更为扎实有力。
人群渐散,景姝微微舒了口气,正欲低调离开,那名之前发难的魏国士子却拦在她面前,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这位师弟好口才!不知尊姓大名,师从何人?在下观你形貌清秀,言辞犀利,倒让在下想起一位故人……”
景姝心中一惊,暗叫不好,莫非被看出了破绽?她正思忖如何应对,一个平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辩道求真,贵在理实。既已论毕,何必纠缠?”
景姝回头,只见一位气度沉凝、虽着普通士子服饰却难掩雍容的年轻男子立于身后。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魏国士子顿时语塞,讪讪一礼,匆匆离去。
景姝连忙躬身:“多谢兄台解围。”
欧阳蹄看着她刻意掩饰的容貌,想起她方才在堂上的慷慨陈词,心中玩味,淡淡道:“无妨。只是……你方才所言,皆是亲身所见?”
景姝心头微紧,垂首道:“游学途中,耳闻目睹,略有感触。”
欧阳蹄点零头,未再深究,只留下一句:“见识尚可,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
景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异样。此人气度绝非寻常士子,他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似乎……已看穿了什么?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颊,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与隐隐的期待,悄然交织而生。
第16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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