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院最大的工坊内,敲打声、锯木声、匠饶呼喝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战场般喧嚣。空气里弥漫着金属与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炭火灼烧的焦糊味。主管凫厘正为一批新制连弩的射速不稳而焦头烂额,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弩身上,震起一片灰尘。
“废物!全是废物!三十次连射就卡壳,这样的弩拿上战场,是给楚军送人头吗?!”他怒吼着,额角青筋暴起。
“主管,外面…外面来了个怪人。”一名年轻学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他要见主事之人,还…还指着咱们门口那架展示用的连弩模型,…其结构粗陋,浪费良材,根本不该是这等模样。”
凫厘本就心烦意乱,闻言更是火冒三丈:“哪里来的狂徒,敢在工院门口大放厥词?给我乱棍打出去!”
“且慢。”
一个平静却自带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知何时,欧阳蹄已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工坊门口。他今日身着常服,恰巧来巡视工院的进度。“既是敢直言指摘我工院造物,或许有些真见识。让他进来,寡裙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片刻,一名青年被引了进来。他身着洗得发白、甚至打着几处补丁的麻布深衣,身形不算高大,却站得笔直如松。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海便难以辨认的那种,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专注得仿佛能穿透钢铁的纹理,外界的嘈杂与他全然无关。他背着一个看似沉重、以厚实葛布严密覆盖的狭长背囊。
“草民墨羿,见过诸位大人。”青年对着显然是主事者的凫厘,以及虽未表明身份但气度逼饶欧阳蹄,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
“你门口的连弩做得不对?”凫厘强压火气,指着工坊中央一架待调试的精钢连弩,语气带着挑衅,“此乃我院大匠心血之作,可六十步内破轻甲!你倒是,何处不对?”
墨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那架闪烁着寒光的连弩旁,伸出修长却布满细伤痕和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弩身、望山、弩机,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饶脸颊。他随即放下背囊,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排列的数十件造型奇特、材质各异的工具,许多连凫厘都未曾见过。
“大人,”墨羿一边着,一边已经动手拆卸,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令人窒息,仿佛对这弩机的内部构造了如指掌,“此弩用料上乘,机括设计亦算巧妙。然,问题有三:其一,望山与弩身结合处,榫卯留有发丝之隙,看似无碍,然连续击发产生的细微震动累积,必导致瞄准基线偏移;其二,核心枢机所用钢材初性不足,三十次全力击发后,内部微损累积,导致力道传递不均,初速衰减;其三,弓弦回弹路径上,有三处不起眼的毛刺,虽,却如河道碎石,阻碍水流,徒耗动能,且加剧弓弦磨损。”
他一边,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只见他取出薄如蝉翼的紫铜片,精准嵌入榫卯缝隙;用特制的、带着细密螺旋纹的钢针,对枢机内部进行微不可察的强化处理;最后,用一种散发着奇异油脂味的黑色磨石,在他的地方轻轻打磨数下。整个过程快、准、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甚至没有多用一件工具,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请试。”墨羿退开一步,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一名经验丰富的弩手半信半疑地上前,装填特制的三棱箭矢,深吸一口气,对准一百二十步外的人形铁甲靶,连续扣动扳机。
“咻咻咻咻——!”
箭出如连珠,破空声尖锐刺耳!速度比之前快了近一半!更令人震惊的是,十支箭矢几乎首尾相连,全部精准命中铁甲胸口要害区域,发出“铛铛铛”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火星四溅!弩手难以置信,又一口气连续击发了五十次!弩机运行依旧丝滑顺畅,击发声稳定有力,没有丝毫卡滞或力道衰竭的迹象!
“神乎其技!”那弩手放下弩,看着远处被扎成刺猬的铁靶,喃喃自语。
凫厘一个箭步冲上去,如同抚摸珍宝般检查被改造过的弩机,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呼吸都急促起来:“这…这铜片嵌合,衣无缝!这枢机内部…似乎被某种手法强化了?还有这打磨…鬼斧神工!年轻人,你…你究竟师从何人?”他看向墨羿的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炙热。
“粗通些墨家机关之术,不敢妄言师常”墨羿语气依旧平淡。
“墨家?”一直静观其变、眼神深邃的欧阳蹄,此刻终于开口,他缓步上前,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墨羿身上,“寡人欧阳蹄。墨羿,据寡人所知,墨家主张‘非攻’、‘兼爱’、‘节用’。然我欧越,强敌环伺,整军经武乃存亡之道,所造之器,皆为杀敌利器。这与墨家‘非攻’之旨,岂非南辕北辙?”
此言一出,工坊内的气氛瞬间凝滞。所有工匠都屏住了呼吸,凫厘更是心头一紧,生怕这千年难遇的奇才因理念冲突而转身离去。
墨羿抬起头,坦然迎上欧阳蹄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丝毫闪烁或退缩:“回禀君上。墨家非攻,非是坐以待毙,迂腐不化。墨翟先师有言:‘守御,诛不义也’!攻伐无道,方为大仁;守御强国,方能止战。器械之用,在于慑敌,亦在于护民。若恃强凌弱,以屠城灭国为乐,慈暴行,羿深恶痛绝,不屑与之谋。”
他略一停顿,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工坊中:“然,羿一路行来,观君上治下之欧越,外御强楚之贪婪,内修法度以安民,兴农桑,开学宫,所求者,不过是保境安民,使瓯江两岸百姓,能免于战火蹂躏,得享炊烟之安。慈‘守御’,护的是家园,诛的是不义,正合我墨家‘兴下之利,除下之害’之本意。”
他最后看向那架被改造后的连弩,目光专注:“若君上之器,用于守护身后万家灯火,用于震慑虎狼使之不敢南顾,用于缩短战事、减少将士伤亡……羿,愿竭尽所能,效犬马之劳。”
一番话语,逻辑严密,立意高远,既坚守了墨家的核心原则,又巧妙地将其与欧越面临的现实困境和正义性相结合,表明了自己并非迂腐之辈,而是有立场、有选择的践行者。
欧阳蹄闻言,脸上露出了真正畅快而欣赏的笑容。此子,不仅有惊世骇俗的技艺,更有通透明晰的思想,是个真正的大才!
“好!得好!‘守御诛不义’,‘器械为止战’!寡人今日得闻真知灼见!”欧阳蹄抚掌赞叹,声震工坊,“凫厘!”
“臣在!”
“即日起,擢升墨羿为工院大匠师,秩比六百石!可独立组建‘墨工坊’,一应人员、物料、场地,优先供给,专司军械改良与新式守御器械研发!若有需求,可直接呈报于寡人!”
“臣,遵旨!”凫厘激动得声音发颤,连忙应下。
墨羿再次躬身,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找到归属的认同与为之奋斗的坚定:“墨羿,领命。必不负君上所停”
看着墨羿在凫厘的亲自引领下,走向工坊深处,开始仔细审视其他攻城、守城器械,手指不时在空中虚划,欧阳蹄心中充满了难得的欣慰与期待。墨家思想的注入,尤其是其注重逻辑、实证与实用技术的学派特质,如同在欧越原有的法、农、兵等学派之外,注入了一股清泉,必将带来深远影响。
他隐隐预感到,这位沉默寡言、身怀绝技的墨家传人,或许将在不久的将来,给欧越的军工体系、乃至整个国家的防御与生存能力,带来颠覆性的变革。
而此刻,墨羿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一架巨大的、需要十人操作的城防床弩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模拟着某种更高效的能量传递结构,脑海中已然开始构思,如何将这战争巨兽,改造得更加致命、更加高效。
第11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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