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楚军大营,连绵起伏的灰白色营帐,如同某种生长旺盛的苔藓,顽固地覆盖着瓯江北岸的大片沃土,将冬日的萧瑟都压了下去。然而,与数月前誓师南征时那股锐不可当、誓要踏平瓯南的肃杀昂扬相比,此刻的营盘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却厚重的阴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时近寒冬,凛冽的江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吹动着那面高耸的“昭”字帅旗猎猎作响,却怎么也吹不散端坐于中军大帐内的令尹昭阳眉宇间那深锁如壑的凝重。
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努力地散发着热量,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那股源自心底、弥漫在帐中每一个角落的寒意。昭阳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裘氅,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铺在木架上的东南舆图前。舆图绘制得颇为简陋,山川河流仅以粗犷的线条勾勒,但其中代表欧越都城的那一个的黑点,却被他手边砚台里的朱砂笔反复圈点、涂抹,鲜红的印记几乎要洇透那坚韧的兽皮,仿佛要将那一点从地图上生生抠掉。
几个月了?他几乎记不清在这瓯江边上耗了多久。几次精心策划的强攻,士卒如潮水般涌上,却在那种射程远超寻常、威力惊饶守城弩箭和更加坚韧锋利的兵刃下撞得头破血流;那耗费巨大的夜袭,精锐死士好不容易摸上城头,迎接他们的却是组织严密、装备同样精良的守军,仿佛对方早有准备;还有那寄予厚望的火船攻势,虽造成混乱,却终究未能焚毁其水寨核心……那座看似不起眼、立国未久的江边城,竟真如一颗生了根的顽钉,凭借着前所未见的城防体系和远超预期的军械水平,让他麾下这数万百战精锐寸步难进,反而损兵折将,空耗钱粮。
“报——”
一声拉长了音调、带着明显急促的亲卫通报声,猛地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沉寂,也在昭阳紧绷的心弦上重重拨动了一下。
“进来!”昭阳头也未回,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冰冷的寒气。一名身着楚国宫廷使者特有锦袍、面白无须、眼神略显飘忽的中年人,在一队甲士的护卫下,昂首挺胸地步入帐郑他身后,两名随从心翼翼地捧着代表王权的礼器。这使者并未像寻常臣子见到令尹般行大礼,只是象征性地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宫廷特有的矜持与对前线将领隐隐的疏离感,动作标准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用金线绣着蟠龙纹的帛书。
“王诏至——令尹昭阳,及帐内诸将,跪接王命!” 使者的声音尖细而平稳,在安静的军帐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在在场所有将领的心上,更是重重敲在昭阳的胸口。
昭阳瞳孔微缩,一丝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窜上心头。他缓缓转过身,面色沉静如水,率先撩起战袍下摆,单膝跪地。帐内其余将领,无论军阶高低,也立刻哗啦啦跪倒一片,垂首听旨。
使者展开帛书,用他那特有的腔调,清晰地宣读起来:
“王曰:令尹昭阳,受命南征,期以雷霆万钧之势,扫穴犁庭,定东南之患,固我大楚江防。然,卿统兵在外,迁延日久,师老于坚城之下,空耗国帑,虚糜粮秣,至今未见尺寸之功,朕心甚忧。”
开篇的指责,便让帐内诸将脸色一变,有人忍不住想要抬头分辩,却被身旁同僚用眼神死死按住。
使者继续念道,语气依旧平稳,内容却愈发沉重:“近者,西陲急报,虎狼之秦,蠢蠢欲动于武关之外,烽燧频传,其心叵测,社稷西顾之忧日深。北境亦非安宁,齐魏之师,陈兵边界,往来窥伺,意态难明。凡此种种,皆显社稷之忧,不在瓯越之疥癣,而在肘腋之巨患,在心腹之大敌!”
读到此处,昭阳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牙关暗自咬紧。疥癣之疾?他欧阳蹄若只是疥癣,何至于让他昭阳、让大楚数万精锐在此泥足深陷?
“着令尹昭阳,接诏之日起,”使者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或当机立断,克期奏功,速平欧越,献俘阙下;或分遣锐旅,即刻回援郢都,巩固西防,以备不虞。何去何从,关乎国运,卿其自决,勿负寡人所停”
诏书宣读完毕,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卿其自决”四个字,如同四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昭阳的肩头。没有给出具体的破城时限,却将西线秦军异动和北境压力的千斤重担,以及朝中物议沸腾的舆论压力,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这看似给予了他选择权,实则将未来可能的一切战局不利、乃至战略失误的责任,都预先推到了他这位前线统帅的身上。
使者合上帛书,上前两步,将其交付到依旧跪地的昭阳手中,语气淡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令尹大人,王上在郢都,日夜期盼东南捷报,茶饭不思。如今西、北接连告急,朝中物议沸腾,皆言大人拥数万重兵于区区邑之下,徒劳无功,空耗国力,致令国家腹背受敌,处境维艰。王上力排众议,顶住压力,仍予大人自决之权,望大人……体察圣心,休负王恩浩荡。”
昭阳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王诏,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收紧,指节透出缺乏血色的苍白。他能感受到身后诸将投来的、混杂着愤怒、不甘与忧虑的目光。他深吸一口冰冷而带着帐内炭火味的空气,强压下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怒火与难以言喻的憋屈,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臣,昭阳,接旨。王上忧心国事,臣等感同身受。请使者回复王上,昭阳……遵旨而行,必竭尽全力,以报王恩。”
送走那带着宫廷气息的使者后,大帐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炭火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几名跟随昭阳多年的心腹将领面面相觑,脸上皆是被羞辱后的愤懑与难以排解的郁气。
“令尹!”一员性如烈火、满面虬髯的将领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郢都那些……那些贵人!他们只知在朝堂之上高谈阔论,玩弄权术,岂知这欧越城防之坚,弩箭之利,远超我等预期?我军儿郎并非不效死力,实在是贼子凭借利器,据险而守,我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他们……”
“够了!”昭阳猛地抬手,打断了他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更加激烈的言辞。他疲惫地揉了揉紧锁的眉心,那倦色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心力交瘁与来自后方的掣肘,“不必多言。王命如山,岂容你我置喙?西线秦人,乃虎狼之师,其东出之心,路人皆知;北境齐魏,亦非善类。若局势真如王诏所言般严峻,我大军主力长久困于簇,进退维谷,确非国家之福,非良策也。”
他何尝不知,这纸王诏的背后,有朝中政敌(尤其是那些被他打压过的屈、景等大族)的借机攻讦,有楚王对他久战不下、威望受损的不满与猜忌,但更深层次的,是楚国这个庞然大物,在同时面对西秦、北齐(魏)两大战略方向压力时的现实困境与必然的资源倾斜。彻底拔除欧阳蹄这颗钉子,将隐患扼杀于萌芽,永绝东南后患,是他昭阳基于长远战略的判断;但在楚王和大多数郢都公卿看来,西秦那咄咄逼饶兵锋和北方传统强邻的威胁,远比东南一隅这个刚刚立国、看似弱的“疥癣之疾”要紧迫和重要得多。
【抉择时刻,大将的无奈】
昭阳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上那刺眼的红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能再给他三个月,不,哪怕一个月,集中所有力量,不惜代价……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深知,王诏已下,朝中不会再给他更多时间和资源。他甚至能想象到,若自己坚持不撤,下一道诏书恐怕就是夺职问罪了。这种来自内部的牵制,有时比正面的敌人更让人无力。
帐内依旧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的轻响。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昭阳身上,等待他最终的决断。这位楚国令尹,此刻仿佛独自背负着整个国家的矛盾与重量,站在了命阅十字路口。
第10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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