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学宫，这座矗立于都城东南隅的新兴学术殿堂，在欧阳国立国后的蓬勃气象滋养下，愈发显得生机盎然。其建筑格局虽不尚奢华，却自有一股庄重开阔之气，白墙青瓦，廊柱粗实，檐角飞扬，仿佛呼应着瓯越之地山海相交的雄浑与灵秀。来自齐国、三晋的游学士子、越地本土崭露头角的聪颖子弟、甚至少数凭借技艺获得赏识的工匠之后，济济一堂，青衫素衣，往来于讲堂、藏书阁与论辩堂之间，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学宫正堂高悬的“明体达用”四个漆金大字，不仅是欧阳王蹄亲定的办学宗旨，更化为了每日激励学子格物致知、反躬自省的座右铭。
这一日，恰逢旬日一次的公开展辩，主题关乎国策根本。论辩堂内，蒲团之上坐满了神情专注的青衫学子，前排则是被尊为学宫师的许孝陈良、淳于敬等诸位先生，以及受欧阳王蹄重托，主持学宫日常事务、被任命为“博士祭酒”的相国文寅。今日论辩的题目，赫然是——“治国之本”。
轮到时常深入田垄、肤色黝黑的农学大家许行发言时，这位始终身着与平民无异的粗布短褐的老者缓缓起身。他没有翻阅任何典籍竹简，仿佛学问早已融入骨血。他平静而深邃的目光扫过在场一张张或稚嫩、或沉思的面孔，声音洪亮如钟，带着田间地头特有的质朴与力量：
“治国之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何为至善？何为亲民？”他略微停顿，让问题沉淀入心，继而斩钉截铁地阐述，“老夫遍历列国，观民生之多艰，以为至善之基，在于平等劳作，在于上位者能体察下情！故而主张，贤者、君主，当与民同劳，同食，同息！《诗》云：‘嗟尔君子，无恒安息’。贤者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意指自己动手做饭并同时处理政事）。唯有亲身扶犁掌锄，挥汗如雨，方能真切体会稼穑之艰难，方知一粒一黍来之不易，方能感同身受，制定出真正恤农、利农、益农之国策。若君主、官吏高高在上，居于华屋，食必精脍，衣必文绣，不辨菽麦，不知民间饥寒，其所定之法，所施之政，纵有良法美意，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岂非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如何能真正扎根于土，利国利民？”
他的话语如同从广袤田野吹来的劲风，带着泥土的浑厚气息与禾苗的清新芬芳，直接而有力地冲击着许多出身平民、深知生活不易的学子的心坎，他们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共鸣与激动。一些来自越地山中部族的学子更是感同身受，频频点头，在他们熟悉的部族生活中，长老、头人往往也需亲身参与渔猎耕种，方能服众。
许行话音甫落，端坐如松的法家士子陈良便“霍”地站起，他面容肃穆如铁，手中甚至紧握着一卷作为理论依据的《法经》竹简，仿佛持着律法的权杖，声音冷峻如金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许子之言，貌似悲悯，合乎人情，实则大谬不然！此乃惑乱人心之论，若行于国，足以倾覆邦国！”他毫不留情，直指对方学的核心危害，“治国如同驭使驷马坚车，贵在各有其位，各司其职，权责分明！君者，发号施令，统御万方，定鼎乾坤；臣者，奉行法令，治理百姓，分理庶务；士者，研习学问，提供智谋，明辨是非；农者，力耕于野，产出五谷；工者，利器于坊，精进技艺；商者，通货于市，流转有无。此呢运行之序，人伦社会之常道，不可淆乱！若使君主弃宗庙祭祀、舍朝堂议政，与农夫并耕于野，则国家大政方针由谁决断？社稷纲常法纪由谁维系？外敌骤然而至，烽火连，又由谁来登台拜将，统帅三军？”
他环视众人，尤其是那些面露思索的学子，语气愈发激烈，引证现实：“我欧阳国能有今日立国之基，强楚环伺而能自存，靠的正是大王英明神武，决策于庙堂之上；文武百官恪尽职守，执行于四方；将士效死用命，鏖战于沙场；工匠竭尽巧思，造利器于工坊；农夫勤耕不辍，产粮秣于田畴！此乃明确分工，严明法度，信赏必罚之果！若依许子之言，人人皆欲为所谓‘贤者’而并耕于野，则尊卑不分，贵贱无别，秩序必然紊乱，号令难以施行，国将不国！譬如筑此学宫，若人人皆去搬运砖石，谁来设计图纸结构，谁来统筹物料人工，谁来指挥进度确保坚固？终不过是一盘散沙，乱石一堆，何以成此巍峨之堂？”
陈良的言论，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尤其紧密结合了东瓯从南迁到立国过程中，清晰的角色分工与严明法度带来的实效，极具现实服力。那些出身贵族或深受中原士文化影响的学子们纷纷颔首，认为此乃经世致用之道，治国之正理。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嗡文议论之声，学子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观点鲜明的两派，支持许行者多引“民本”、“仁政”、“平等”为据，言辞恳切；支持陈良者则强调“秩序”、“效率”、“权威”与“现实必要性”，据理力争。
“若无农夫春耕夏耘，尔等衣食何来？腹中饥馑，何以读圣贤书？”一个情绪激动的平民学子猛地站起来，脸色涨红地反驳。
“若无律法兵甲维系秩序，保境安民，尔等辛勤所得之粮，不过是为盗匪强梁积蓄耳！社稷不存，毛将焉附？”一个身着丝帛的士族子弟立刻反唇相讥，语带讥诮。
争论的火星从论辩高台迅速蔓延到台下学子之中，学术思想的碰撞眼看要演变成意气用事的争吵，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博士祭酒文寅见状，眉头微蹙，轻轻拿起案几上的玉磬，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叮——叮——叮——”清脆悠扬的磬声如同清泉流淌，瞬间抚平了现场的躁动，让喧闹渐渐平息下来。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以沉稳睿智着称的祭酒身上。
文寅缓缓起身，他并未急于评判双方观点的对错高下，而是将温和而深邃的目光投向所有学子，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许子重农，拳拳之心，在于体恤民瘼，提醒为政者勿忘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之根本。陈子重法，铮铮之言，在于强调秩序纲纪，阐明法立则国强，令行则禁止之至理。二位先生之言，皆有所本，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各有其理，启人深思。”
他话语微顿，让学子们消化这公允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引入核心：“然，诸君可曾深入思量，我欧阳学宫高悬‘明体达用’之训，其最终归宿，其精义所在，尤其关键在于——‘用’在何处？如何‘达用’？”
他双手微摊，做出一个包容万象的姿态，继续引导：“农家恤民富民之思想，如同滋养万物之甘霖；法家强国立制之学，如同规范江河之堤坝；乃至儒家之仁爱忠恕、兵家之奇正谋略、工家之巧思妙技，皆如发自不同源头的百川之水，各有其道，各有其用。我欧阳学宫创立之目的，非为筑坝拦水，妄断孰清孰浊，孰优孰劣，强求一律；而是要引导诸君，拓宽胸襟，开启智慧，思考如何将这些源自不同先贤智慧的思想之水流，辨识其性，导引其势，最终汇入‘富国强兵、利民安邦’之浩荡巨海！关键在于，如何‘择其善者而用之’！诸君当思，如何取农家恤民之心、富民之术以固国本，取法家严明之制、强国之道以立国纲，使其并行不悖，相辅相成，共辅国政？此方为‘明体’之后，‘达用’之真义！”
文寅这番高屋建瓴、切中肯綮的论述，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拨云见日，让原本激辩对立、各执一词的双方学子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争论的焦点，悄然从“孰对孰错”、“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转向了“如何取长补短”、“如何致用于实际”的更深层次探索。堂内的气氛由之前的剑拔弩张，逐渐转化为一种理性而热烈的思辨氛围。
论辩的高潮虽已过去，但学宫“学以致用”的日常才刚刚展开。下午，所有学子，无论之前是坚定支持许行，还是拥护陈良，都按照学宫规定，一同前往学宫后方开辟出的那片试验田。在许行及其几位精于农事的弟子指导下，他们挽起袖管，脱下鞋履，赤脚踩入湿润的泥土中，学习辨识不同土壤的性状，亲手实践“沃土浆”的堆制发酵，聆听老农讲解节气与农事的关系。那个曾与平民学子激烈辩论、言辞犀利的士族子弟，此刻正笨拙而费力地挥舞着沉重的锄头，开垦着坚硬的土块，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华美的衣襟。亲身体会到这“稼穑之艰”后，他再回想起许行那番“与民并耕”的言论，眼神中少了几分先前的轻蔑与不以为然，多了几分沉静的凝重与反思。
晚间，他们又一同坐在宽敞的讲堂之内，灯火通明，聆听陈良系统而清晰地讲解《东瓯新法》的立法精神、核心律条与执行细则。那个白曾激动地为农夫发声的平民学子，此刻凝神静听，在了解了严密的法条如何界定权利与义务，如何保障庶民自身的田宅、军功赏赐不受豪强侵夺，如何维护社会的基本秩序与公平后，也对“法”之于一个国家、之于每一个个体的重要性，有了更为具体和深刻的认识。他意识到，绝对的平等或许难以实现，但法律下的公正，同样是庇佑弱者的坚实屏障。
思想的交锋并未止于讲堂。在夜晚的学子宿舍油灯下，或都城那些价格低廉、学子聚集的茶肆酒舍里，白日的火药味已然被求知的热情所取代，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入、理性的探讨。
“细思之下，许子之言，确如暮鼓晨钟，能警醒上位者勿忘本心，体恤民力。”
“然也，但陈司寇所言秩序与分工，确系维系庞大国家机器运转之不可或缺的基石。”
“或许……君王虽不必、也不可能事必躬亲，亲自耕种，但需常怀重农、恤农之心，将其体现于轻徭薄赋、兴修水利之国策中；法令虽需严明，以儆效尤，然其立法之本意与执行之尺度，亦需体现仁恕之道，赏罚分明，罚当其罪？”
不同的思想流派，如同不同的溪流，在欧阳学宫这片提倡“致用”的沃土上，经过碰撞、激荡、沉淀，并未彼此消灭，反而开始尝试着相互理解、吸收、融合，萌发出超越门户之见的、新的思想可能与实践方向。
消息很快传到宫中，欧阳王蹄正与王后田玥于暖阁中对弈。听闻文寅详细禀报学宫辩论的经过与结果后，他执黑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非但没有丝毫对思想纷杂的忧虑，反而朗声大笑，将棋子清脆落于枰上，对身旁娴静观棋的田玥道：“死水无波，腐木不生！唯有活水奔腾，方能激荡争鸣，冲刷出新的河道！我要的就是这充满活力的思想活水！若学宫之内，只允许一种声音，只尊奉一家学，人云亦云，墨守成规，那与荒冢坟墓何异？唯有如此自由争辩、亲身实践、再反思争辩，方能去芜存菁，锻炼思维，为我欧阳国培养出真正能明晓事理之体、通达经世之用的栋梁之材！”
田玥手持白子，沉吟片刻，优雅落定，微笑道：“大王胸襟，海纳百川，妾身佩服。因势利导，化争论为进益，看来我欧阳学宫，真有望成一时之盛，开一代新风。”
欧阳王蹄目光深邃，越过棋盘，仿佛穿透宫墙，望向了都城东南那片灯火通明的学宫。他知道，那片看似喧嚣的思想沃土，正在他亲手培育的“明体达用”理念引导下，孕育着属于欧阳国未来的无限生机与希望。而如何持续引导这百家争鸣的滚滚活水，既不使其干涸，又不令其泛滥，最终灌溉出最丰硕的治国安邦之果，将是他与这个新生国家必须面对和探索的永恒课题。
第八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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