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越立国大典在即,整个都城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宫城之内,更是处处彰显着一种新兴政权特有的、混合着谨慎的庄严与蓬勃的朝气。为迎接四方来使,宫城的主殿“承光殿”被精心布置,既遵循古礼,又暗含新意。殿外广场,玄鸟(象征越地传承)与赤凤(象征新生与祥瑞)的旗帜并列飘扬,在初夏的和风中猎猎作响。身着崭新制式盔甲、精神抖擞的卫士,手持长戟,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从巍峨的宫门一直肃立排列到殿前高阶之下,他们盔缨的颜色按照新定的规制区分等级,甲胄的金属叶片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冷硬而统一的光泽,无声地展示着军容之盛。
殿内,铺着新近由越地巧妇以特殊工艺织就的深青色葛毯,吸音而显庄重。四角矗立的青铜鹤形香炉,鸟喙中吐出袅袅的青色香烟,散发出一种清冽而持久的檀香混合着本地香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营造出一种庄重而略带紧张期待的仪式氛围。
欧阳蹄——这位即将成为瓯越开国之君的男人,身着特为此次大典赶制的诸侯冕服,玄衣纁裳,其上以金丝、彩线绣着代表越地传承的玄鸟纹样,间以云水之纹,象征立足瓯江。头戴七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映着他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他端坐于主位之上,背靠屏风,其上绘有瓯越山川大势图。尽管内心深知,在这强邻环伺、列国纷争的时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外交接触都暗藏机锋,但他展现于外的,却是与这新生国度相匹配的沉稳气度与内敛的自信。
首先被司仪官高声唱名、引入承光大殿的,自然是关系最为紧密的盟友——齐国的使者,田允。田允今日亦身着齐国上大夫的礼服,满面春风,步履从容中带着盟友特有的亲近感,身后两名随从恭敬地捧着描金绘彩的精致漆海
“外臣田允,奉我齐王之命,特来恭贺欧阳君上开邦立国,定鼎瓯越!”田允行至御阶之下,依照周礼,深深一揖,言辞恳切而热情,“齐王闻君上立国,欣喜不已,特命外臣献上东海明珠一斛,颗颗圆润饱满;齐纨百匹,轻薄如云;并精选辽东良驹五十匹,以资庆贺!愿我齐瓯兄弟之谊,如这瓯江之水,奔流不息,福泽绵长!”
“齐王厚意,蹄心领神会,田子远来辛劳,蹄亦感激不尽。”欧阳蹄微微欠身还礼,语气温和而充满力量,既保持了君主威仪,也表达了足够的尊重,“齐瓯毗邻,唇齿相依,同气连枝,共御南方强楚,乃两国军民之幸,亦是局势使然。愿我两国盟约,历久弥坚,如同金石,不惧风霜侵蚀。”
侍立一旁的礼官高声重复确认齐国的礼单,同时,瓯越方面早已备好的回礼——精选的瓯越特产,包括莹润生辉的南海珍珠(品质与东海珠各有千秋)、轻薄透气却异常坚韧的上等葛布(足以与齐纨媲美)、以及工师坊新近烧制成功的、带有独特翠色青釉的陶器(形制新颖,别具一格),被郑重地交付于齐使随从手郑这一来一往,礼数周全,情谊昭彰,同盟之固,不言自明。
紧接着,是来自西方、声威日隆的秦国使者。来人名为王齮,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冷峻如陇西风蚀的岩石,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高空觅食的苍鹰,行走间自带一股来自关陇大地与战场征伐的凛然肃杀之气。他仅带两名同样神情精悍、沉默寡言的随从,所行之礼严格按照规程,毫无差错,却处处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与齐使的亲和形成鲜明对比。
“秦使王齮,奉我秦王之命,贺欧阳君上立国瓯越。”王齮的声音如同军中击磬,简洁,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修饰。他献上的礼物也极具秦地特色与实用倾向:三匹来自西戎之地的骏马,体型高大雄健,四肢修长有力,鬃毛飞扬,眼神桀骜,一望便知是能够驰骋千里的神骏;此外还有若干张毛色纯净、毫无杂色的雪狐皮,显然是御寒珍品。
“秦王厚赠,神驹宝皮,蹄谨记于心。秦地遥远,山川阻隔,使者远来辛苦,瓯越倍感荣幸。”欧阳蹄应对得体,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无丝毫怠慢。他敏锐地注意到,王齮在依礼躬身时,那锐利的目光曾极快、极隐蔽地扫过大殿梁柱连接处使用的、比传统榫卯更为坚固精巧的新式铁制构件,以及殿外肃立卫士腰间所佩剑刃那不同于寻常青铜剑的、泛着幽暗哑光、显然经过特殊锻打的钢材光泽。这细微的观察,暴露了秦国使者此行,祝贺之外,更深的探查目的。
“闻贵国新立,便能力挫强楚兵锋,保全社稷,可见君上英武,将士用命。”王齮的话语依旧吝啬,却像出鞘的秦剑般直指核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秦楚世仇,纠葛百年,下皆知。楚乃虎狼之国,贪得无厌,其志不在。望贵国能如利锥,扼其咽喉于东南,使其不得肆意北顾,则于下大局有利。”他毫不避讳地将秦国的战略期待摆在了台面上。
欧阳蹄心中了然,这是秦国对瓯越最直接、也最现实的关牵他淡然一笑,既不承诺无法做到之事,也清晰地表明了立场:“楚人恃强凌弱,侵我故土,掠我臣民,毁我宗庙,瓯越与之,仇深似海,势不两立!然,”他话锋微转,坦诚中带着坚定,“我国新立,如幼苗初生,百废待兴,尚需时日积蓄力量,固本培元。若能得道多助,下有识之士共遏暴楚凶焰,自是苍生之幸,下之福。”他既表达了抗楚的坚定决心,也委婉暗示了新兴势力需要时间与外部支持,言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丝毫不露怯懦或乞怜之态。
王齮听完,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但他那锐利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对这位瓯越之主审慎与务实态度的衡量。
随后引入的是来自中原腹地、以富庶和纵横术闻名的魏国使者。此人名为公孙衍,约五十许年纪,面容富态,未语先带三分笑,言辞圆滑机变,与秦使王齮的冷峻刚硬形成了极具戏剧性的对比。
“魏使公孙衍,谨代表魏王,恭贺欧阳君上开创瓯越万世基业!”公孙衍笑容可掬,行动间如行云流水,献上的礼物是魏国闻名遐迩的制作精美的漆器,纹饰华丽繁复,色彩鲜艳斑斓,尽显中原物产之丰饶与技艺之精湛;此外还有若干卷抄录工整的中原典籍竹简,以示文化亲近。“魏王素闻君上贤明通达,新政迭出,农工繁盛,军民归心,心向往之,常言东南有明珠焉。魏地处中原枢要,四通八达,商旅云集,若贵国有意,开放边市,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必能使瓯越物产广销中原,魏地珍宝亦能南来,彼此相得益彰,共臻富庶。”
“公孙先生远来辛苦,魏王美意,蹄拜谢。”欧阳蹄微笑回应,态度谦和而保持距离,“瓯越僻处东南海隅,物产有限,比之中原府,实乃蕞尔邦。唯有些许海盐、葛布、手工器物,或可略补中原之缺,不入方家法眼。若能承魏王之美意,开辟商路,互利互惠,促进民生,自是瓯越求之不得的美事。”他清楚魏国看重的是东瓯潜在的海盐、手工业贸易价值,以及其在东南牵制楚国的战略位置,至于文化亲近,不过是外交辞令。
公孙衍笑容不变,接口道:“君上过谦了。瓯越之物产,早已声名在外。听闻贵国葛布精美,细密柔软,不下齐纨;海盐雪白晶莹,亦是调味上品。此外……”他话锋微转,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闻贵国工匠颇善巧思,于农具、水利等多有改良,利国利民,惠及桑梓。我魏国虽富,然农为国本,若能得便交流慈惠及民生之巧技,取长补短,更是功德无量之举,泽被苍生。”
欧阳蹄心中雪亮,知道对方言辞恳切之下,真正的意图在于探听乃至获取那些能够提升国力、尤其是农业产量的关键技术。他神色不变,从容答道:“公孙先生所言甚是,农为国本,下皆然。然瓯越初立,百端待举,所谓改良,多是因地制夷些许微末尝试,尚在摸索完善之中,粗陋之处甚多,实难登中原大雅之堂。倒是魏国,乃中原文明荟萃之地,礼乐制度,典章文物,博大精深,颇多值得我瓯越学习借鉴之处。至于工匠交流,涉及诸多具体事宜,若他日时机成熟,条件具备,再行商议不迟。”他轻巧地将技术交流的话题推开,既未完全拒绝,留有余地,也牢牢守住了涉及核心竞争力的底线。
公孙衍是何等人物,见对方应对滴水不漏,知道急切间难以得手,便立刻见好就收,脸上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转而热情地称赞起瓯越都城的整洁秩序、宫室建筑的独具匠心以及沿途所见军民脸上那饱满的精气神来。
接见仪式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除齐、秦、魏三大国外,尚有宋、卫等国使者前来,所献礼物虽不及大国丰厚,但欧阳蹄皆一视同仁,以礼相待,言辞得当,不卑不亢。他清晰的治国思路、得当的外交辞令以及对下大势颇为深刻的见解,让这些原本或许带着几分对边陲邦俯视心态的使者,逐渐收敛了轻视,开始以一种更加审慎、甚至带有些许惊讶的目光,正视这个似乎迥异于传统印象、崛起于东南海滨的新生政治力量。
当晚,宫中设下较为轻松的夜宴,款待各国使者。承光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编钟磬管,奏响悠扬雅乐,既显礼仪,又不失欢庆。席间觥筹交错,珍馐美馔依次呈上,看似一团和气,宾主尽欢,实则言语往来之间,暗流涌动,机锋处处。欧阳蹄作为东道主,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既能与田允亲切叙齐地风物人情,回忆同盟之谊;也能与冷峻的王齮探讨兵戈战阵、关隘防御之事,言之有物;甚至能与擅长辞令的公孙衍辨析百家之学,对各国形势利弊剖析入微,其见识之广博,思虑之周密,对列国虚实洞察之深刻,令在座诸国使者无不暗自心惊。这个边陲之国的年轻君主,其胸怀与眼光,绝非寻常蛮夷酋长或守成之主可比。
宴会中途,按照预定仪程,田玥以未来王后的身份,在数名端庄侍女的簇拥下,盛装短暂出席。她身着符合其身份的、融合了齐地风格与越地元素的华丽礼服,仪态万方,举止优雅,向各位使者致意,言辞温婉而得体,充分展现了未来国母的风范。尤其在欧阳蹄与公孙衍讨论商税之利弊、货物定价之策时,她适时地、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关于齐国管仲时期调控市贸、平准物价的实例,引证恰当,分析清晰,不仅巧妙地化解了欧阳蹄可能面临的、关于瓯越具体商业政策的细节追问,更无形中展示了齐瓯之间超越一般盟国的紧密联系与默契。她与欧阳蹄之间那看似平淡、却流转着信任与和谐的眼神交流,让所有在场的使者都清晰地意识到,这段始于政治考虑的联姻,其内涵远非简单的利益结合,已然孕育出更为牢固的情感与战略纽带。
盛大的夜宴直至月上中方告结束。待送走各位微醺的使者,欧阳蹄回到书房,脸上礼节性的笑容渐渐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不久,田允以商议后续事宜为由,前来辞校
烛光下,田允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多了些盟友间的郑重与坦诚:“君上今日于大殿与宴席之上,应对四方来使,不卑不亢,张弛有度,堪称完美。秦人如剑,锐利无匹,直指核心;魏人如丝,绵里藏针,善于周旋。比皆已见识到君上之风范与瓯越之潜力。王齮此人,目光毒辣,归去之后,必会向秦王如实禀报瓯越军容之整、器械之利,以及君上抗楚之决心。公孙衍虽滑头,但其开通商路之议,于我瓯越积累财富、增强国力确有利可图,可谨慎推进。”
欧阳蹄点头,为田允斟上一杯醒酒的蜜水:“多谢田子此番多方周旋,助力良多。齐瓯联盟,乃我瓯越立足之根本,蹄从未或忘。不知齐王此前允诺援助之生铁、牛皮、战船木料等物,现今……”
田允立刻放下杯盏,正色道:“君上放心,首批物资,包括生铁五千斤、优质牛皮三百张、合抱巨木百根,已自琅琊港装船起运,借着初夏东南风,不日即将抵达瓯江口。此外……”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王有意,为进一步巩固盟谊,可在筑城技法、大型守城弩机制作的非核心环节等方面,派遣更多经验丰富的匠人前来‘协助’,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欧阳蹄心知肚明,这是齐国在既定合作框架下,试图进一步渗透、学习乃至掌握瓯越某些特色技术的举措,但其所涉范围,也确实在之前与凫厘、陈良等人划定的“可有限交流”的边界之内。他沉吟片刻,权衡利弊,而后清晰地道:“筑城之法,关乎防御根本,然其中涉及选址、地基处理、墙体夯筑等通用之术,可加深交流,互有裨益。至于弩机,尤其连弩核心机括与特种钢材处理,关乎国防命脉,乃立国之基,请恕蹄不能从命,此节还望田子体谅,并转呈齐王。”他语气坚定,毫无转圜余地,随即话锋一转,给出了一个替代方案,“不过,我瓯越于农事一道,近来于‘沃土浆’(初步化肥)增产、防治特定稼穑病害方面,偶有些许因地制宜之心得,若齐国有意,可派遣精干农官前来,彼此切磋,或能于齐地广袤田亩有所助益。”
田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知道这已是欧阳蹄在维护核心利益前提下,能做出的最大、也是最真诚的让步,而且农业技术提升,同样是地广人稀的齐国所亟需的。他笑道:“君上坦诚相待,外臣感佩。筑城交流,农事切磋,皆是互利共赢之实事,方能使得盟约根基愈发牢固。外臣定当将君上之意,详实禀明我王。”
送走田允,书房内重归寂静。欧阳蹄独自站在窗前,推开窗棂,让带着凉意的夜风吹入,驱散些许疲惫。他望着深邃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心中思绪万千。今日之会,如同在错综复杂的战国棋局中,心翼翼地落下了属于瓯越的几颗棋子,算是初步为这个新生国度谋得了一席之地,赢得了有限的承认与关注。各国使者的到来,本身即是一种外交上的突破,但也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带来了更多的觊觎、算计与潜在的风险。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然而,未等他细细梳理这纷繁复杂的外交脉络与得失,书房那厚重的木门被极轻、却带着某种紧迫节奏地叩响了。猗顿那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脸色在案头跳动的烛光映照下,显得异常阴沉。
“主公,”猗顿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寒意,“刚接到江北潜伏者冒死传回的密报。楚令尹昭阳,自使者抵达我境后,在其大营深处,连日秘密召集随军工匠及从郢都急调而来的巧匠,似乎在……日夜赶制一种前所未见的大型器械!据描述,其模样怪异,非楼船,非冲车,亦非寻常投石机,具体形制、用途,潜伏者距离尚远,难以探明细节,但规模似乎不!”
欧阳蹄正准备端起茶杯的手,骤然停在半空,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昭阳,这个老谋深算的对手,果然不会坐视瓯越顺利立国,更不会甘心于前次的受挫!这未知的、正在江北紧锣密鼓制造的大型器械,如同一片带着雷霆的新阴云,骤然笼罩在刚刚凭借外交努力看到一丝曙光的瓯越上空,预示着下一场风暴,可能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加猛烈。
第七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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