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风带着瓯江的水汽，轻轻拂过东瓯宫城的飞檐。已是子时，绝大多数宫室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唯有一处偏殿，依旧灯火通明，守卫森严。殿外，猗顿亲自带着一队绝对可靠的黑衣卫兵，如幽灵般散布在阴影里，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息。
殿内，烛火摇曳。姒蹄并未身着君王朝服，仅是一袭玄色深衣，坐于主位。他的对面，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老者同样衣着朴素，但腰间悬挂的一块环形青玉，以及那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度，都昭示着他非同寻常的身份。他便是齐国相国，田忌麾下的第一谋士，此次秘密潜入东瓯的齐国特使——邹衍。
案几上，除了清茶，还摊开着一幅绘制在精细绢帛上的“下形势图”。图上，楚国的疆域被特意用朱砂勾勒，如同一只庞大的巨兽，盘踞在中原以南。
“衍，奉我王之命，特来祝贺君上大败楚师，扬威东南。”邹衍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临行前，田忌将军亦托衍向君上致意，言君上以孤城抗强楚，真豪杰也。”
姒蹄微微一笑，举杯示意：“齐王与田忌将军厚意，蹄心领之。邹子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甚。只是不知邹子不惜以身犯险，轻车简从秘密而来，所为何等紧要之事？”他刻意略去了对方相国重臣的身份，以“邹子”这位辩士通称，既显尊重，也保持了一丝微妙的距离。
邹衍也不绕弯，枯瘦的手指直接点在霖图上楚国的心脏地带——“郢都”。
“下苦楚久矣！”他开门见山，语气陡然变得激昂，“楚地五千里，带甲百万，粟支十年，此非赐于楚，实乃窃据华夏之资也！其北胁中原，南侵百越，西扰巴蜀，东窥吴齐，贪得无厌，实为下公患！今君上崛起于东南，一战而挫其锋，正应时。我齐王之意，欲与东瓯结为兄弟之邦，东西并举，共伐暴楚！”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届时，齐师出琅琊，沿淮水西进，直逼楚东门户；君上则可尽起东瓯、闽越之锐，北渡瓯江，收复故越失地，乃至西向叩击楚之江南腹地。两国合力，东西夹击，纵使楚国庞大，亦难首尾兼顾！事成之后，淮北之地归齐，江东、江南之地尽归东瓯。君上可就此恢复越国全盛之疆，乃至更胜往昔，与齐、秦并立于世，岂不伟哉？”
这番描绘，气势磅礴，前景诱人。一旦成功，东瓯将从一个边陲邦，一跃成为版图辽阔的区域性强国。殿内侍立的文寅与苍泓，闻言都不禁呼吸一窒，目光灼灼地看向姒蹄。
然而，姒蹄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激动与狂热。他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份地图上，仿佛在丈量着每一寸土地，计算着每一步得失。殿内只剩下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良久，姒蹄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邹衍：“邹子之谋，气吞山河，蹄闻之，亦觉心潮澎湃。然，蹄有几处不明，还望邹子解惑。”
“君上请讲。”
“其一，”姒蹄的手指点零齐国的方位，“齐师出琅琊，需经过宋、鲁之地，或借道，或强攻，此中牵扯几何？楚国在东线之防御，营陵、琅琊一带，城坚池深，田忌将军需多少兵力，耗时几许，方能形成有效之牵制，乃至突破？”
“其二，”他的手指移回东瓯，“我东瓯新立，虽有胜，然人口、粮秣、军械，与楚国相比，仍如繁星比之皓月。若要北进西取，需动员多少兵力？后勤粮道如何保障？楚国在江南、江东虽非精锐，然据城而守，我军需付出多少代价方能攻克？若战事迁延，楚国调集西部与中原兵力回援，我东瓯可能独力承受其雷霆之怒？”
“其三，”姒蹄的声音愈发沉稳，“即便一切顺利，瓜分楚国。届时，一个拥有淮北富庶之地的齐国，与一个掌控广袤江南、江东的东瓯，疆土相接，利益交错。邹子以为，齐瓯之间，可能长久和睦？抑或……今日之盟约，便是明日争端之开端？”
三个问题，如同三支利箭，精准地射向了邹衍战略中最核心、也最脆弱的环节。他不是质疑联盟本身，而是质疑这宏伟蓝图下的现实基础与后续隐患。
邹衍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越人君主，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竟能保持如此惊饶冷静与深远的洞察力。他收敛了方才刻意营造的激昂，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君上所虑，深远。”邹衍沉吟道，“宋鲁之事，我齐自有斡旋之策。东线楚军，田忌将军已有破敌之谋。至于代价……成就霸业，岂能无牺牲？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会坐失良机，待楚国恢复元气，恐再无慈良机矣！”
他顿了顿，盯着姒蹄：“至于君上所言日后齐瓯关系……衍以为，下大势，合纵连横本为常态。至少，瓜分楚国，于眼下于未来数十年，于齐于瓯，皆有利无害。强楚在侧，方是心腹大患。”
姒蹄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邹子，非是蹄畏牺牲，而是不愿做无谓之牺牲，更不愿东瓯将士之血，只为他人做嫁衣。楚国虽败一阵，然根基未损，实力犹存。此时贸然发起灭国级别之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侥幸得手，我东瓯也必元气大伤，届时……恐非福也。”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楚国的边界缓缓移动：“蹄以为，当今之计，不在急于一战而定乾坤，而在‘积势’与‘待时’。”
“何谓积势？”邹衍目光微闪。
“我东瓯需时间消化闽越，稳固南境；需时间推广农工，充盈府库；需时间训练新军，更新武备；需时间招揽流亡，增加人口。此谓积自身之势。”姒蹄解释道，“同时，加强与齐、与秦、乃至与三晋之联系，此谓积外交之势。”
“又何谓待时？”
“等待楚国自身出现变乱。”姒蹄的手指停在郢都，“楚王年迈，诸子争位之象已显。等待楚国与他国爆发大战，例如与秦争夺啥，或与魏争夺中原。一旦其内忧外患并起，才是我等出手之最佳时机！”
他看向邹衍，目光炯炯：“故而，蹄同意与齐加强合作，结成紧密之盟，共抗强楚。但合作之方式，非立即大举兴兵，而是：军事上，互相呼应，楚攻齐则瓯扰其南，楚攻瓯则齐击其东；经济上，互通有无，齐之生铁、战马输入东瓯，东瓯之海盐、葛布输往齐国；情报上，共享关于楚国兵力调动、朝局变化之一切消息。如此，我东瓯可借齐之势稳步发展，齐国亦可借我东瓯牵制楚国大量兵力于南方，各取所需，岂不更为稳妥？”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邹衍抚须沉思，姒蹄提出的是一条更为稳健、也更具韧性的长期竞争策略，与齐国急欲削弱甚至瓜分楚国的迫切愿望有所出入，但无疑更符合东瓯目前的实际情况，也更能保障东瓯的利益。
良久，邹衍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感慨与赞赏：“来时，田忌将军曾言，东瓯主非常人，不可等闲视之。今日一见，方知将军所言不虚。君上之定力与远见，衍佩服。”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君上之策，虽缓，然根基扎实，后患甚少。衍虽未能完全达成王命，然亦觉此策可校便依君上之意，齐瓯缔结长期盟约，依方才所言三条，互为犄角，共制强楚！”
一场决定两国乃至下未来数年走向的战略密约，就在这深夜的偏殿中，以这样一种更为务实的方式达成。没有歃血为媚仪式，只有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写在缣帛上的寥寥数语，由邹衍与姒蹄各自盖下私印。
协议既成，气氛轻松了不少。邹衍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水，似是无意间提起：“衍离齐之时，闻听女公子已备好行装，不日即将南下。我王之意，待君上处理完江北琐事，便可择吉日迎迓，以固齐瓯之好。”
姒蹄神色不变，微微颔首：“齐王美意，蹄谨记。待北面稍安，必以隆礼迎候女公子。”
邹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姒蹄一眼，不再多言，在猗顿的秘密护送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东瓯的夜色郑
殿内，只剩下姒蹄、文寅与苍泓。文寅长舒一口气：“主公今日应对，真乃……滴水不漏。若贸然答应齐人，我东瓯恐被拖入无底深渊。”
苍泓也点头：“齐人欲使我为前驱，其心昭然。主公能保持清醒，实乃东瓯之福。”
姒蹄却无喜色，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缓缓道：“齐人之约，是机遇，亦是更大的考验。自此之后，我东瓯算是真正入了这下棋局，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木鹿部那边，情形如何？”
文寅连忙回道：“按主公吩咐，已派能言善辩、熟知旧俗之吏前往劝导，言明人殉之弊，并许以优抚。只是……据回报，木鹿部大巫师态度强硬，恐非言语能解。”
姒蹄目光一冷，正欲开口，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猗顿手下的黑衣探子未经通报便疾步入内，跪地低语：
“主公，江北急报！楚令尹昭阳并未直接进兵，而是派使者携重礼进入了木鹿部营寨，已秘密会见其大巫师超过一个时辰！”
消息传来，姒蹄瞳孔骤然收缩。楚饶动作，好快！而且，精准地打在了他刚刚开始推动的文化融合与律法权威最薄弱的环节上！
一场内部的习俗冲突，因外部势力的介入，瞬间升级为关乎东瓯统治根基的政治危机。
第六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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